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 > 小冉李小冉 > 章节目录 阿夏 作者:姜羽桐
    1.



    南山在日暮里头吹起大风,像棒冰棍子搅得山谷里的云雾四散溃逃,又往落在半山腰的木屋里滚来。野草与山花浸在山雾里,连叶带茎都是湿哒哒的,一眼过去尽是潮绿与嫣红。枝姆弯腰盘在河边,手挽着滚滚如云的长发,河水浇湿黑发,像枯鲁在里无数条瀑布。她的母亲举着一面镜子,照见她美丽的面容,干净明媚。枝姆绚烂如星月的百榴裙子铺在青石板上,她是绿苔深处盛开的一朵石榴花,翻飞的裙摆是她摇落的花瓣。



    洗头梳头三遍三,春雀鸣啼顺三年。母亲用木梳在她的发根到发梢,来去梳了三番,动作太大让枝姆有些吃痛,唉咪,疼呐,轻些轻些。



    洗净擦干,不遭风吹不挨雨打。母亲念叨着祖辈们传下来的吉祥话,细致地替她拭去水珠,手指轻柔地覆在枝姆的额头上,十九岁啦,枝姆长成大姑娘了。枝姆低垂着一头秀发,转身把脸藏在唉咪的怀里,她闭着眼睛,听母亲讲她的父亲。



    你阿爸呀就是从那座山上跑下来的,他挎着银刀,魁梧雄壮像一头豹子。可是他的眼珠呢,乌黑明亮像星星......母亲为枝姆梳起辫子盘上缠发,稳稳重重地戴上一朵精致的银花,在太阳底下,与河水一样熠熠生光。



    一群扎着小辫儿的孩子摇着竹风车,一路蹦蹦跳跳打河岸边过,她们悠悠地唱着: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枝姆手够到头顶去摸那只银花,她歪着头冲母亲笑:唉咪,这是你戴过的?枝姆的心里早已种下了一株蝴蝶花,蓝盈盈地扎根在心海里,每日扇动着翅膀翩跹起舞。那少年跨刀骑马河旁过,谁又不说是英姿勃勃,眉目俊朗呢。



    2.



    十三岁是摩梭族人成年的年头。家族里的长辈们为男孩子要举行穿裤礼,女孩子举行穿衣礼,仪式庄重而欢乐,小孩子们拴系了灵魂,从此便真正拥有了世间的春夏秋冬。库诗节这天刚亮,枝姆就被唉咪叫醒,她胖乎乎的手臂揉着迷蒙的眼睛,太阳还没有暖遍大山,只是隔着雾色依稀见到散着橘子光色的初阳。



    虽然天光微亮,可是枯鲁在寨子里的最庄严的堂屋里已经聚满了穿戴新衣的人们,他们四下里围看着。寨子里年满十三岁的少男少女都来了,男孩子在正屋左边柱子下站着,女孩子就站在正屋右边柱子下。由枯鲁在寨子里最尊贵的长者为他们主持成年礼,里屋供奉着摩梭族人骄傲的先祖,这些小孩子正是他们下一辈的希望所在。



    枝姆的个头还不高,藏在众多女孩子里并不是最显眼的那个。她的手在袖子里捏着一颗酸梅糖,糖衣里裹着酸溜溜的梅核,紧紧地攥在手心。枝姆扭头冲台阶下的唉咪瞅了一眼,她正表情肃穆地看着正屋,人群里也没人往这里打量。一只胖胖的大白猫从屋顶上翻下来,绕着花坛跑到窗脚下静卧着,枝姆偷窥着它,它绿莹莹的眼睛也看着枝姆。枝姆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捏着拳头用眼珠子瞪那只大猫,嘴巴气得鼓鼓的。她迅速仰起脖子,洁白的脖颈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酸梅糖快快地塞到嘴里,还磕了一下牙齿,有点疼呢。蓄满了力量的枝姆放松下来,她把手背在身后,眼珠子咕噜咕噜满意地转了一圈。



    哼哼。对面柱子下,一个瘦高的男孩子冲她咧了咧嘴,他的眉头挑了一下,满是挑衅的意味。枝姆想刚才都被他看见了,她惦起脚尖从女孩子里冒出头来狠狠瞪了那男孩子一眼。男孩子却忽然笑了,露出牙齿,挠了挠头。枝姆见到他腰里悬着的银刀的纹饰,繁密如藤树枝条,花纹却如蝶一般美丽。



    族里的老人朝着里屋的祖先神像跪拜,唉咪与唉乌(妈妈和舅舅)带着新衣裳替孩子们换了新衣。唉咪把枝姆搂在怀里,换去了她的麻布衫,为枝姆套上雪白的长裙。唉咪抱着枝姆,要她一脚踩着猪原肉,一脚踩着粮食口袋,要她稳稳当当地拥有幸福。枝姆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那个男孩大马金刀地踩着猪肉,老气横秋地抻着腰,对着她不轻不浅地做了个鬼脸儿。



    枝姆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真丑他。她提着自己素白的百褶裙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转了一圈,像只穿花蛱蝶一样轻盈。她闭着眼睛,就像小时候唉咪故事里讲到的公主,在大山的花丛里顾盼着骑高头大马的英雄。



    后来她晓得那个也不是很丑的男孩叫做鸠西。



    3.



    照着习俗,长辈们抱来几只狗崽与孩子们亲近,这是为了感谢狗与人类换岁的恩情。枝姆把小狗挽在胳膊上,不断地去摸它摇动的尾巴,小狗温顺地趴在她身上,眯着眼睛。在长辈的带领下,他们要绕着寨子走一圈,好告知每一个人他们成年的消息。



    几个男孩子很快就窜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从大人手里软磨硬泡要来了爆竹,一路走一路炸,撵得鸡鸭鹅天上地下满世界乱跳。前阵子下过雨,脚踩上去仍然觉得滑,枝姆爱惜白裙子,小心地挑杂草上面走。她要耸着双肩,提起裙角,惦着脚跟跨过泥泞水洼,摇摇颤颤地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好多女孩子见了也学她,一时间队伍里热闹起来。



    面前有一块大石板,横卧在泥地里,枝姆瞅准了距离,纵身一跃。她脚尖落地,心里美滋滋地喊了声好。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被谁的手轻轻一推,瞬间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往湿草地上栽去。她顾不得去伸手捞裙子,慌乱地抓住那只手,救命稻草一般抱得死紧。可恨的是,那只手多嫌弃她似的,好大的力气要把她摇落下去。



    枝姆好不容易立稳了,金边的小靴子,百褶裙子却被泥水沾染了,皱巴巴地往下滴水。枝姆气红了眼眶,再多说一句就要掉眼泪。罪魁祸首鸠西仿佛也意识到这玩笑闹得有点过份了,低低头到她面前,蹲在枝姆面前仰起头看她的脸:对不......



    气鼓鼓的小姑娘不搭理他,扭头就走,弄脏的小靴子索性踩得地面噼里啪啦。



    你好啊,我叫鸠西,那你呢?鸠西讨好似的缠在枝姆身边忽前忽后。



    这条路要走好长时间呢,多无聊,要不我们说说话?



    我请你吃枣花糖好不好?鸠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捧到枝姆鼻子下面,枝姆一声哼拔腿就走,小手拧着裙子跑得更快了,连带辫子也带上脾气



    鸠西抬头看了看太阳,蓦地就笑了,跟一只大猩猩似的跳到枝姆面前跟她讲:你知道吗,你的脸在太阳下面就好像一只水蜜桃,可漂亮了。



    这个家伙总算会讲点好听的,嗯,原谅他了。枝姆有点小得意,只是仍然不停脚步,小女儿家的矜持与小脾气被她抿住笑意的唇角出卖了。她头顶的树上不住地往下掉水珠,好巧不巧落在脖颈里,一片微凉。



    嘻嘻,在太阳下面,脸上的胎毛就好像水蜜桃上的茸毛一样。鸠西落她三步远补充了一句。



    枝姆真的要气哭了,小姑娘憋足了劲,捏着双拳,回头给鸠西就是一脚踹过去。鸠西闪了开去,他落荒而逃,枝姆乘胜追击。她(他)们踩着落花,枯叶,在农历初一的枯鲁在山寨里奔跑,跑到春光明媚的日头里。



    4.



    夏天来了不多久,枯鲁在的山谷里开满了禾花,青绿的枝节插在水里,独独头上开着细微的黄色小花。天空清澈明亮,点着一只大大的太阳,映照得河里的石头黝黑发光。风从远处来,扬鞭催赶着行云往这里飘,它一路吹,吹得四月腊梅败落,吹得满山里的水稻哔哩哗啦,葬了一池摇落的禾花。



    枝姆在稻田里赤着脚,她自己编织的小草笼里游着几只蝌蚪,她把笼子搁在水里,又不至于让蝌蚪跑掉。她折了野草去拂弄蝌蚪,惊吓得它们慌不择路四下乱窜。枝姆欢呼着摆动双腿,水田里一下子浑浊起来,淤泥从地里翻涌上来,跟大雨倾城时的天空一般乌云密布。



    一群少年从山脚下来,大约是从河里爬上来,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鱼虾。鸠西打头走着,竹竿上挑着一只草绳穿好的花鲤鱼,他站在田岸上冲枝姆招手,从下往上看他的背后是一幕蓝色。



    嘿,枝姆,你来。少年呲着牙,笑容灿烂。



    嘛?枝姆倒掉草笼,放了甩着尾巴的蝌蚪。她不深不浅地在水里跋涉着,至小腿处裹满了泥巴。



    他解开系着鱼鳃的草绳,双手郑重地握着鲤鱼,扭头跟枝姆说:你看喔。



    呀!枝姆从水里跳上来,那只大花鲤鱼扇着尾巴在稻田里游走,张口吞掉水里飘荡的禾花,你好端端的把鱼丢水里干嘛。



    嘿嘿,养肥了再烤了吃啊。鸠西笑嘻嘻地瞧着她,这就叫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鲤鱼肥。张老头教的!



    你瞎说,明明是桃花流水鳜鱼肥,我明儿告诉张老师去,看你还敢不敢胡掰了。



    差不多嘛,差不多嘛。鸠西嘟囔着说。



    枝姆瞅见鸠西腰里挂着的那只小银刀,伸手去摸刀鞘上漂亮的雕花,活灵活现仿佛含苞待放。她猜这是牡丹,又猜是玫瑰,只怕是鸠西自己也不知道吧。鸠西被她盯着有点发毛,把刀藏到身后,连连摇手:看不得看不得,唉乌说不能随便给人瞧的,除非......他的神色紧张起来。



    除非什么。枝姆大声地跟了一句,声音清脆好听。



    除非你是我的阿夏才能给你看!鸠西面红耳赤地朝枝姆嚷嚷了一句,不及枝姆追他,他一溜烟跑掉了。身后的小喽啰们壮着胆子笑道:鸠西羞羞,鸠西羞羞,要人家做他的阿夏。他们一路跑一路笑,鸠西握着刀跑得飞快,他的银刀在太阳底下闪出一抹亮丽的光。



    枝姆羞红了脸,她跳进水里,恨不能把脸藏入稻田里。这片水田里盛开过果实,这处泥土里长出过花朵,如今鲤鱼水中游,枝姆的裙子也越来越长了,裙摆处绽放出美丽的花枝。



    男子呼唤情人阿夏,女子呼唤情郎阿住。摩梭族语里--永远的情人



    5.



    枝姆长到十六岁的年纪要去山上看鸢尾花开。那时候的鸠西已经高过她一个头,宽阔的肩膀,浑厚的嗓音,在枯鲁在寨子里是杰出的少年。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枝姆从山路上颠来晃去地往南山去,山路两岸长满了野花野草,日头温暖像一只温柔的手摸过枝姆的长发。



    鸠西。枝姆在后座轻轻地唤他的名字。



    嗯?鸠西扭头看她,枝姆却没有声音。



    她的手节制地捏着鸠西的衣服,好像碰着衣服就要烫地双手抽回来。山路崎岖难行,颠地她仿佛要掉下去,她又慌乱地抓住鸠西。这样好几番,鸠西背对着她笑了,一只手伸到后面抓住她的手:把手给我,跌下去就不好了。枝姆轻轻嗯了一声,双手环住鸠西,轻柔地搁在他的肚子上。



    山顶的积雪消融了。



    南山是这里最美丽的一座山了。四季花开,树木幽深,鸟雀鸣啼,牛羊肥美。鸠西走入草丛深处,他手里执着一根木枝,另一端牵着枝姆,枝姆握着一把野花。这里星星点点到处散落着花儿,盛开的未开的,都柔顺地在风里飘摇。然而最多的不过是鸢尾花了,汹涌的蓝色花瓣淹没了一切,铺天盖地像一片海洋,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花朵不过是海洋里游荡着的水母,散着微弱的光。



    枝姆在高过小腿的花丛里奔跑,她轻盈地越过眼前的美丽,蹦着跳着,在花海深处打着旋儿,她的脚上穿着姑娘的红舞鞋,要天荒地老地跳下去。她尖叫,欢呼,像她十三岁那年偷吃酸梅糖一样得意喜悦。她穿上妈妈织的金边衣裳,花纹精致的百榴裙子,盘着缠发,系上编织着花朵的红腰带,在空旷的山上纵情歌唱:



    啊 玛达咪/啊 玛达咪/你骑着雪白的雄狮/飘飞在七彩的云天/众生吉祥是你的心愿。



    她唱着格姆女神之歌,翩跹起舞。鸠西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眉目深情而致密地望着她。



    她与鸠西头顶着头躺在鸢尾花盛开的草丛里,野草湮没他们的肉体,好像葬入了花草里。他们的双手安稳地握在一起,指头与指头之间紧紧扣在一起,彼此闭着眼睛看不见对方,心里却是对方笑容灿烂的模样。



    枝姆。鸠西低沉地喊她。



    嗯。



    枝姆。他又说了一遍。



    嗯。



    阿夏。鸠西附在她的耳边,用风吹过的律动,温柔地叫她。



    枝姆的心里翻了甜罐,美滋滋的,却不敢答应。怕一出声,这声呼唤接不住,就碎了。她只是又抓紧了鸠西的手,他懂她的意思。他把一朵鸢尾花细细地插在她的缠发里。



    夜晚鸠西送枝姆回去,来时的路,俩人静默着,只剩下山间泉水哗哗啦啦。枝姆跑到屋前,停下来扭头看了一眼鸠西,热泪盈眶。少年站在月亮下面,月光清冷洁白,照见鸠西柔和的侧脸。他的眼睛里有光,有水,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彩。鸠西就在那里朝她挥着双手,他的手上是一束蝴蝶花,他站的土地开出花来。



    鸠西,你瞧月亮多美啊。



    摘过来给你好了。



    6.



    枝姆梳洗了长发,戴上了银花,她以十九岁里最美丽的时光站在河边。她的裙子长到了地上,落到了水里,飘在了风中,又像天空里的火烧云漫天遍野。傍晚的河水里浮游着一只大太阳,橘红色的光芒柔和温暖,画笔搁在水里,晕染开来一般。她惦着脚,望着玲珑少年,却不知道他要从哪里来。



    孩子们唱着歌儿越来越远了,竹风车转得越来越响了。



    她的鸠西驾着一只小舟从水上来,从太阳的光辉上来,从疯长着凤眼莲的草海里来。他在船艄处,划着小船,轻柔地敲碎平静的水面,致密的波纹从他那头扩散到枝姆的心头里去。黄昏里,她坐在船头,脚尖划出水痕,她在破碎的水里瞧见无数个自己与鸠西。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枝姆唱着这首外乡人喜爱的歌儿,她大约觉得没有比这再好听的歌儿了。



    鸠西要她紧握住他腰里的银刀,要她抚摸到那刀鞘上的每一处花纹,要她的血液透过皮肤触到每一朵花,再流回她滚烫的心房。枝姆抓住鸠西的手,覆在她似水的面容上。



    阿夏。



    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