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 > 小冉李小冉 > 章节目录 太阳节 作者:吴蓉
    启明是被一股热血催促着上路,他十六岁。



    红漆铁皮火车迎着山洞的光亮行进,深的硬邦邦的夜空,堆满了刨花一样的滚烫的云。启明的手掌心匍匐在温暖的玻璃窗上,身体里仿佛凭空生出萧索雪白的骨,多余的空涨的热情。



    启明不在乎,他那么年轻。



    橙子,要么?花生,饮料,面包?推着餐车的人一身紧扎扎的沾着油渍的制服,熬着夜的红眼睛努力端出一点精力放在瞳仁上,山洞的灯光仿佛夜行锦衣被一角角撕烂,他的目光一片片扫过去,事实上他没有真的在看任何人。



    启明双手抱在胸前把头偏着窗外,窗户上印着走道对过那一排座位上的人,几只滚圆的橙子散在桌子上,女人抱着孩子头靠窗户睡着了,对面的男人把脚褪出鞋子埋头玩手机,时间在车厢里风雨大作,然而每个人都是静静的。启明觉得只有自己的心里是喧嚣不止。



    只有在天亮时看到崭新的青黛的山水,黑瓦白墙瘦削俊俏的建筑,启明知道,自己是到了徽州了。



    出站后晚一点才找到预定的客栈,天色有些病恹恹的,启明想这是预备要下雨了,扶好棒球帽,紧赶几步总算找到地方。



    办理入住的时候柜台后面的女人拿着他的身份证笑:照片照的真不错。启明跟着笑,却没有什么话来回应。



    影印东西要拿去后面,启明靠着柜台,面朝门口漫不经心的站着。外面植了长长一排垂柳,夏天里枝叶都是密稠的,泼洒了一马路的阴凉,不远地方看到一个女孩子穿过一层一层的阴影朝这边走过来,脸上的光影琐碎的让人想一口气吹开,坦白在太阳下的一张脸终于是洁净了。她怀里抱着半只西瓜,挽着一只乌黑的悠久的髻,神色喜欢。一进门朝启明看了一眼,含笑微微点头,启明仓促间也回过去一笑。



    女人从后面出来,拿着印好的东西,咦了一声,怎么又跑过来了?启明意识到她是在跟这个女孩子说话。



    女孩子把西瓜搁在柜台上,道:姑妈过来了,你不找人陪她打麻将么?



    蒋秀一边把证件递给启明一边念:这样热的天,过来遭什么罪。然后对女孩子说,我回去一趟,你给帮忙给这个小伙子领去房间。



    欸。女孩子长长的拖着音回答,仿佛有些麻烦的语气,启明感到有些好笑。



    房间在二楼,很小,女孩子一一指点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和浴室,替他开了房间门,然后靠在门上看着启明把背包放在床上,打开整理。



    启明一扭头,看到女孩子脸上似乎总是一种透明的气色,水色丰沛。



    你叫什么名字?启明发问。



    哈。女孩子轻笑了下,夏满。



    我叫启明。



    夏满只是笑,却没说话。



    启明有些尴尬,把注意力又转向整理衣物。



    夏满却这时候走了进来,靠着窗户好奇的看着他的举动,高高的髻提的脖子又高又直,你来这儿干嘛的?



    启明抬头看了她一眼,答:旅行呐。



    来这儿旅行?夏满似乎感到好笑。



    启明嗯了一声,又抬头看了夏满一眼。



    这时候外面已经非常暗了,打闪滚雷后,大雨渐渐下响,夏满的侧脸映在扑满雨水的玻璃窗上,漆黑的瞳仁里眼神低低垂着,刘海遮蔽住了眉毛,启明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是有些徽州的书卷气的,一道闪电照的整个屋子雪亮,夏满捂住耳朵笑嘻嘻的跑出屋子,启明有些昏沉,似乎听到女孩说了再见。



    整理好东西启明才准备下去找地方吃饭,雨实在太大,启明还想问一下夏满有没有伞借用。



    夏满正坐在柜台后面拿一把小金属勺子挖西瓜吃,见到启明下来就随便擦了下嘴巴上的果汁,一笑:怎么了么?



    启明反倒不好意思了,我想出去吃饭,这儿哪边有吃饭的地方?另外,你能借我一把伞么?



    夏满吞下果肉,再次擦了下嘴:你一直左走就能看到了,但是这么大雨,还是等会儿再去吧,夏天的雷阵雨,很快就能停的。



    启明应了一声,默默的在前台旁的沙发椅上坐下来,大风大雨的徽州,灰白的粉墙仿佛贴着蒸屉撕揭下来的饺子皮,空气里跌跌荡荡的有些好闻的气味,门外头的世界被切成了格子形状,昏黑的光线下,只有夏满头顶挂着的一盏苹果大小的球灯发出纯净温柔的亮,女孩子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了狭窄的阴影,头上梳起来的髻在环境里居然奇异的非常显眼。



    启明突然意识到自己看着夏满有一点时间了,不禁感到尴尬。夏满低着头似乎是在写作业,没有注意到这边有人已经坐立难安了。



    启明想要回房间待着,却又觉得环境已经变得似乎不容许他再动一动。他局促不安的用余光看着一点灯光下夏满斜挤进墙壁的削薄阴影,她咬着铅笔头皱起一双远山墨黑眉的样子让他想到某部电影里总是一脸哀愁靠着船舷的女孩子。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启明想不起来怎么就暗自念叨起了这样的话。



    欸……又是一声长长的拖音,启明发现夏满习惯用不同的语调来发这句长长的欸来表达不同的意思,这时候大概是有疑问的意味在里头。他把脸略微抬起来,眼光郑重落到夏满身上。



    原来葵花向着太阳不是因为喜欢光呐。



    夏满朝着启明嘻嘻笑了一下,启明也笑,什么?



    书上说,葵花花盘老是朝着太阳是因为花盘后面的那块地方怕热。她又咬了一下铅笔。



    不是生长素的原因么?



    这上面说的不是。夏满拿铅笔朝启明挥了挥,你过来看。



    启明站起身走向那一小圈奶黄的灯光下,低头去看夏满手指的地方,少女的薄T恤上隐约印出胸衣的轮廓,耳朵又小又圆,背着光包括了半圈深深地阴影。启明稍稍调整了下距离,看罢直起身,笑道:这个讲法有意思。



    才没有。夏满微微抿起嘴鼓了鼓,眼睛朝着启明稍斜一下,这个举动看的启明竟然有些发怔。我倒是喜欢听人家说向日葵是喜欢太阳光的。



    启明道:当然是喜欢的,很少有植物不喜欢太阳光。



    哈!你说的对欸。



    启明只是笑。



    人也是。夏满补充。



    那也不一定了。



    欸……长长的,质疑的语气。



    像是你们女孩子啊,到了夏天都会恼死了,身上擦了几公斤的防晒霜还要成天撑着遮阳伞才敢出门,恨不得拿支箭把太阳给射下来。



    你还真是!夏满大笑,那不算,那是另外一回事。



    启明也笑:那你喜欢太阳么?



    喜欢是一定的,只是不要太厉害了,晒的那么泼辣,简直要让人死在里头。



    启明奇异的想到死在太阳里这样的语句,心里有些古怪的悲怆感。



    启明来徽州是因为一场向往。启明一直感到沾沾自喜,身边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庸俗极了,他觉得他们没有抗争,没有梦想,没有像他那样有进行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的勇气。他认为自己好歹是与众不同的,想着想着,他甚至越来越觉得夏满就像是一次理想旅行中一定要有的艳遇。于是夏满的形象忽然变得敏感特殊起来,仿佛一滴浓重的碳素墨水,含在毛笔尖上,总是迟迟的神气。



    启明来徽州的第二天才出去四下逛逛,午饭过后回到客栈打算睡一会儿,刚好碰到夏满在前台后面冲果汁,拿一只雪白瓷碗盛着冰块,见到启明进来打了个招呼,问道:过来喝杯橘子水吧,冰的。启明道谢着应了,看着夏满拿一只同样雪白的瓷勺子舀着冰块加到果汁里。那一双漂亮的细手伶俐摆弄着,雪白的瓷碗瓷勺仿佛泼了亮光一样更是好看。



    客栈人本来就少,启明相信这种静谧到略微暧昧的氛围不是刻意。



    橘子水只是用果汁粉兑出来的,并不算好喝,启明甚至觉得甜味也严重了一点。



    你出去看了?这边好看么?



    启明苦笑了一下,热死了不说,跟照片上一点都不像。



    哈!幸灾乐祸的表情。



    怎么看都不像世外桃源的样子啊,路上有车有人有垃圾,灰头土脸的天气,你看我汗衫,湿成了这个样子。



    夏满靠着椅子背坐着,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闲的太厉害,才被旅游照片骗的到处转。



    照片倒是都在哪儿拍的,这里当真没有一点看头?河水啊,小桥啊,徽派建筑什么的,总该有点可看的东西吧。



    那该去宏村那边看了,你到底是要来看什么的?



    启明愣住了,他以为他是千里迢迢赶来看徽州的,他故意不去旅游景点,故意停在一个不出名的小县城,他的的确确是要看徽州的,可是徽州就在这里,却也未必是他做梦想要看到的样子。现在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看什么的。



    要是你实在不是一定要看什么,我倒是能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夏满说。她对这个少年的沉默不禁感到有些同情。



    启明感到无力,却又被少女的话提了点精神。徽州这个意象是太纯粹至于不具体了,但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她在橘子水的香味里侧着脸望向他,像是一片静静的叶子。启明点点头。



    那得是傍晚了,吃过晚饭,我来这边等你。夏满正说着,这时候蒋秀从门外进来,一进门拿毛巾不断擦头上的汗,嘴里抱怨着:这样的天气,啧,害死人!



    夏满把冰块加到新一杯果汁里,朝蒋秀道:妈,喝点冰的。



    蒋秀朝启明笑道:你在这儿呢,上午可好玩?



    启明微笑着,挺好。



    吓!还挺好,就你们年轻人不怕热。蒋秀接过夏满递过来的杯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完,放下杯子对夏满招呼,你回家,记得作业要抓紧做完。



    夏满端起装冰块的碗朝启明吐了吐舌头,转身往门外小步跑出去,眨眼就落进了成批的柳树凉里。



    不光光是启明,即便是夏满也觉得徽州这个概念是含糊不清的。仿佛任谁过去栖身也都浑身是客,夏满在徽州生长至今,仍未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身处徽州。



    水库的风很大,夏满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梳好了一齐披在肩膀上,启明看的觉得有些惊艳,至此之前的夏满都是一小盏果实般的圆髻,头一回见她把头发放下来的样子,居然有些纯净的性感,还在滴水的头发打湿了少女的肩膀和小半片背,白色的棉布T恤衫上画着一个笑的龇牙咧嘴的动画片小人,启明后来才想起来是那是飞天小女警。夏满揉揉头发,嚷道:欸……出门太急都没有擦干,身上都给打湿了。启明把纸巾递给夏满,你擦擦。



    夏满专心擦发梢的时候,启明开始四下看起来,徽州这时候的天色是非常鲜艳的,灿烂的火红晚霞就像是一大床鸭绒被抖擞整齐一路铺到地平线。水库四面围簇着一圈垂柳,真心觉得诗里所说的烟柳妙肖极了,成群的白鸭子的叫声在低洼的地方听来总是远远地,水库的水又是这样窈窕。即便是没有青瓦白墙的徽派房屋,启明也是觉得这里满足了他对徽州的基本的幻想,这里是静的滴答作响的地方。



    远处的街灯一路挽着点亮,启明被这样的风吹得心里沉浮不止,这里好。启明忍不住道。



    怎么样好?夏满笑嘻嘻的,这时她已经擦完了头发。



    启明说不出来,只说:让人觉得舒服。



    哈!夏满眉眼都是弯的,我领你去个地方。



    启明跟着夏满沿着河滩走了好长一截路,再往一个斜坡上爬,启明辛苦爬上去后惊诧地发现脚下居然是一大片瓜田。夏满拿脚尖轻轻踢了踢一旁的一只西瓜,坏笑道:你挑一只,不要大,要熟的。



    怎样的是熟的?



    瓜硬,颜色深,你敲敲,声音还清脆就好了。



    启明依言弯腰拣西瓜,这边敲一个,那边敲一个,无论如何都不敢确定,脸色发起愁来。



    这边夏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启明无可奈何的瞪着夏满。



    你这个样子,多像八戒。夏满咯咯的笑声简直停不下来。



    胡说!八戒能这么有文化么?还知道怎么挑瓜?



    你!夏满瞪大了眼睛,愤愤拿拳头去捶启明的背,启明笑闹着一屁股坐倒在瓜地里。



    千挑万选出来的西瓜被敲开后仍然是半生不熟的,启明看着粉红的瓜瓢有些郁闷的样子,夏满笑道:这样的也好吃,又甜又酸,不骗你。



    俩人伸手抓起西瓜就这样在河滩边吃起来,对于启明,这是一次万分新奇的经历,坐在水边的乱石上,吃着偷摘来的陌生人的西瓜。晚霞的辉煌什么时候已经是完完全全的褪干净了,夏满的头发也干了,被水边的风吹得一阵阵飘起来,启明忍了很久才没告诉夏满她这样有多好看。



    嗐!真是!夏满一边洗手一边抱怨,这样一疯又出了一身汗,白白洗了澡。然后捋了捋头发,拿套在手腕上的头绳给扎起了马尾。



    启明隐隐有些失望。



    启明在这里待不了几天,就是因为随时会走,与夏满的认识才像是艳遇,启明这样想着觉得有点兴奋,可是他又觉得,他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启明在学校里是一个言辞激烈的人,他认为自己有必要保持这样格格不入的特征来区别启明和别人。这样非比寻常的自我身份优越感让周围人感到他幼稚并无知。但启明还是心高气傲的发誓不做如别人那样被体制奴役的人。不参加任何暑期培训班,不必经过家里人同意,启明踏上前往徽州的红皮火车,一路上他都是兴致勃勃。真正的。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河水涨满河床般的优越感,仿佛这一趟旅行后,身边的每个人都变得更加庸俗不堪了,启明觉得这个世界总是不吝惜让人感到悲哀。



    夏满的存在让启明更加相信这样热血的旅行是他人生中的重要坐标,他待夏满仿佛青山秀水的一处传奇,年轻时刻印的生涩而辉煌的印记。



    夏满并没有意识到此时启明沉默按捺住的滔天的热情,她仍旧中午赶过来帮母亲管着一个小时的客栈,待母亲吃罢午饭回来替换下她回去写大堆的暑假作业。自那以后夏满也再没有领着启明出去玩,中午看到少年满头大汗的吃完午饭回来,笑着打个招呼,空调的冷风吹的人皮肤冰凉,启明固执的认为与夏满的每次交集都是那样严肃庄重点的。直到启明回到北京,并再也没有见过夏满,启明仍然靠着那一点回忆,折磨痛苦地思念了好长时间。



    启明年轻的时候想着,宁愿在太阳里死去。



    启明二十六岁的时候结了婚,他仍然没有放弃抗争,他告诉很多人他十六岁时一个人去了徽州,在那里遇到一个美丽的年轻的女孩子,他相信任何人听到这样一段经历都会觉得自己是书上的自由的人,他没有理由平庸。



    妻子让启明去市场挑西瓜,启明一边赶摩托车一边跟别人说:你知道西瓜要怎么挑才对?要挑硬的,瓜皮颜色绿的越深越好,你敲它的时候,能听到清脆的声音,这就是熟了的。我十六岁时候一个人跑去徽州,那还不懂怎么认熟瓜跟生瓜呢。谁知道呢,那时候年轻气盛,胆子大……



    妻子躺在藤椅上拿扇子扇蚊子,朝周围人撇撇嘴:他又要说了,在那里碰到个美得不得了的姑娘是吧,你怎么不娶回来呀。



    启明讪笑笑:那是我还小,随便碰上个当地人愿意领着我,短短相处了四天罢了。心里还是在暗暗叹气,想起了夏满的长头发被风吹的一飘一飘的。



    妻子使劲扇了几下,抱怨道:外头蚊子太多了,进屋里去了。她扶着肚子站起身,她是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启明对这个孩子充满了爱,他热切的希望这个孩子能足够聪明,在学习上多花心思,乖巧,懂事,最好能考上公务员,不至于像自己一样不上不下的做个小职员,买房买车都只能干瞪着眼着急。他迫不及待地在心里给这个孩子规划了一条光明远大的路,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努力为孩子的出世创造更加优秀的物质条件。



    启明再一次兴致勃勃,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有想法的父亲。



    启明在市场里找到卖瓜的摊位,西瓜什么价?



    一块五一斤喽。



    这么贵?前几天不是一块钱的么?



    那不一样啊老板,这种瓜甜咧,不甜不要钱,你买一个试试就知道了。



    哪有不一样,一块钱好了。



    不能卖的老板,都不赚钱。



    哪有不赚钱,便宜一点啦。



    最低给一块三一斤了,不能更少了。



    启明买好瓜,骑上车往家里去,心里不禁充满了鄙夷之情,世界上到处都是这样斤斤计较的小商贩,他们安安分分的扎在这一小块地上算着最精明的帐赚着最琐碎的钱,启明想不通这样庸俗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他们年轻时绝没有勇气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好比他十六岁那年,一个人千里迢迢赶到徽州。那样的光景是他们想都想不到的。这群庸俗的人。这个庸俗的世界!启明居然生出了一些怜悯来。



    西瓜给切开了,妻子抱怨了一句怎么都不甜。启明再次感到深深地悲哀起来,认真说起来,还是十六岁那次在徽州偷的西瓜最好吃。还有带着他一起偷西瓜的美丽的夏满。她如今也一定长成了一个拔俗灵气的姑娘。启明如此肯定,因为当年的夏满是一个热爱太阳的少女。



    启明仍然记得夏满指给自己看的那段话,向日葵向着太阳不是因为热爱太阳,而是花盘下的某个地方害怕高热。



    不过谁在乎这种解释呢,夏满是热爱太阳的,启明想,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