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 > 顾长东米楚 > 章节目录 旱鸭子 作者: 黄萍
    如果有一天独自走向一天大河边,一条小船从芦苇丛中荡出,请你一定要转告船上的少年,我一直在找他……



    水乡的夏天湿润绵长,闷热的空气中回旋着阵阵带着芦苇清香的风,却没有带来丝毫的凉意。屋前的柳树上知了一声又一声地叫个不停。树下坐满了手摇蒲葵扇乘凉的老人们。不远处的河沟里半大的孩子们在水里欢快地嬉闹着,惊起了芦苇丛中的野鸭子,它们扑棱着羽翼长鸣着飞向一碧如洗的天幕里。



    水乡的孩子仿佛天生就不怕水,和水亲近得很,因此大人们倒也不担心自家的孩子。孩子们像一条条光溜溜的泥鳅一头蹿进水里,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水里,等从水里再探出头的时候,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只灰青色的野鸭蛋,在炎炎烈日的照耀下渡上了一层浅浅的光芒。他们远远地冲着老人们得意地挥舞着手中的战利品。这时老人们总会虚着眼睛仔细地去辨认那是不是自家的孩子。等辨清楚了,他们总是无奈地摇摇头指着水里的孩子对身边的人说,喏,那是皮小子是俺们家的,真是皮得很。虽说是责怪的话,眼角确实藏不住的自豪的笑意。



    可是,水乡里偏偏出了一个另类的孩子。这个孩子瘦巴巴的,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仿佛契合得不差分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精肉,个子也不高,过分白得像是个女娃,远远看过去像是一个佝偻着的小老头,对水仿佛天生就存在着深深的恐惧。村里的孩子给他起了个混号叫他旱鸭子,起初只有孩子们才这么叫他,后来索性大人们也这么叫起来了,于是久而久之,也没有人记得他的真名了。旱鸭子倒也不介意这么叫他,依旧乐呵呵地跟在同伴们身后。说来也奇怪,旱鸭子的爹年轻时是村里出了滩子,村里的人敬他,都亲切地叫他小滩。后来小滩老了,就成了老滩。老人们聊起老滩都夸赞他是个有福气的人,有一身泅水的好身骨,娶了旱鸭子的娘水西施。可是,旱鸭子却像是刻意避开了爹娘的好本事,怕水怕得要死。他爹也纳闷了绞尽脑汁也不想不明白,咋就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娃。



    旱鸭小的时候和村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个没两样仅仅维持于他学游泳的那一天。那天,整个村都闹腾得鸡犬不宁,听见了旱鸭子凄厉哭声的人们都不由得伸出头好奇地想要探个究竟。老旱鸭子被老滩扛在阔实的肩上,疾步往河边走去。旱鸭子竭力地哇哇哇地大哭着,胡乱地蹬踹着嚷嚷道:俺不要学游泳!不要学游泳……老滩紧蹙着眉头,板着一张脸,大约是被旱鸭子的哭声弄得闹心,狠狠地往他屁股上用力一拽,想让他安分些。吃痛的旱鸭子啊哟地惨叫了一声,哭得更厉害了。这一幕被围观的人群看在眼里,不约而同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滩阴沉着脸瞪了一眼看热闹的人们,继续径直往河边走。走到河边,老滩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拎着旱鸭子就往河里事先准备好的一块木板上扔。旱鸭子呛了一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死死地抓着木板,指头的关节泛白,他哆哆嗦嗦地望着老滩。老滩重重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教旱鸭子游泳。旱鸭子哭丧着一张脸,四肢极其不协调地在水里摆动着,难看极了。这样反反复复地过了晌午,老滩的脸色越发难看,逐渐失去了耐性,像是生闷气似的索性扔下旱鸭子就快步头也不回地往岸边走。快到岸边了,大约又不放心,往回折了几步,一回头,河面空空如也一片风平浪静,哪里还有旱鸭子的半个影子,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木板悠悠地飘在水面上。老滩这才慌了神,赶紧三步并两地奔过去,伸手往河里一阵摸索,老滩的脑子里一片混沌,额上冒出了涔涔细密的汗珠,终于他摸到了什么,一把将半昏迷的旱鸭子拎出了水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闹,旱鸭子彻底像泄了气的皮球,生了一场大病,烧得厉害。水西施扑倒在旱鸭子身上哭得惊天动地。待她声音哭哑了,扭头就往老滩身上撒泼,边挠还边心疼地嘶喊着:都怪你,娃不学就不学,非要逼着他学什么游泳。这下可好了,要是命根子有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活了……老滩耷丧着脑袋愣愣地杵在那里,也不吭声,任凭水西施把他的脸抓破了老长一条口子。后来,水西施请了村里的神婆。神婆是个半老的徐娘,黑油油的头发梳成一个髻别在脑后,给人庄重森严的感觉。神婆拿着一只上了年头的木剑在屋子里蹿上蹿下,双目紧闭上口中念念有词。她化了一道黄符水给旱鸭子灌下。说来也神奇,第二日旱鸭子的烧便退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迷迷糊糊地叨念着:娘……娘……俺要吃大饼……守在他床边的水西施又惊又喜,偷偷地抹着眼泪,连声应着:好好好……娘马上给你做去……她的声音因兴喜微微颤抖着。老滩也激动得掉了眼泪,他暗自发誓再也不逼旱鸭子学游泳了。娃好好的就行。不一会儿,香喷喷的大饼烙好了,旱鸭子狼吞虎咽地嚼着大饼,约莫是饿坏了,他连碗底都舔了个干干净净……



    后来,老滩果真没有再逼着旱鸭子学游泳,村里的人调侃他这身好本领莫不是要白白浪费啦。老滩总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要是娃都没了,学个屁啊。



    又是一个夏天,整个芦苇荡里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热浪,打在脸上有着芦苇咸湿的清香。芦苇荡里又飞来了许许多多的野鸭子,成双成对地出没在墨绿色的芦苇荡里。有时也不怕人,自顾自地昂着脖子悠闲地划水。孩子们相约着去河里玩水,旱鸭子牵着一条掉了一撮毛的老黄狗慢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去芦苇荡里捡野鸭蛋。旱鸭子出现在河滩边的时候,一件泛黄的老滩的旧汗衫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一条泛白的短的不合适的裤子,裤边上接着一圈花布。羡艳地望着同伴们在水里嬉闹,快活得很,他心里有些酸楚,闷闷不乐地低着头,脚尖在地上来回地画着圈。靠在他腿边的老黄狗半眯着眼睛,吐着舌头,嘶嘶地哈着热气,目不转睛地望着嬉戏的孩子们。突然它仰天汪汪汪地叫了三声,用力一挣,一头扎进了水里,在水里快活地蹿动着。狗,狗,狗,你回来,你回来……旱鸭子在岸上张红着脸,慌乱地跺着脚焦急地竭力地喊着。可是任凭他怎么呼唤,狗仿佛都听不见似的,依旧悠哉悠哉地在河里享受着冰爽的凉快。河里的孩子们顿时轰然大笑,起哄着揶揄旱鸭子,喏,你家狗都晓得淌水呢!旱鸭子羞羞羞……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旱鸭子粗红着脖子,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旱鸭子,你不是连你家的狗都不如吧……不知哪家的孩子接了一句,又引起一阵哈哈大笑。谁,谁,谁说的!旱鸭子憋着气,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着。那你下来呀!下来!下来!下来!其余的孩子们也跟着附和起来。下来就下来!旱鸭子颤巍巍地伸入一条腿悬在河面上,河面上倒映出了自己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犹豫着终究一狠心,眼一闭,将脚伸入了凉嗖嗖的河水里。刺骨的寒意顿时席卷了旱鸭子,那种浓重的恐惧就像是湿绵的灰白的丝线将他拖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觉得有些眩晕,眼前一片陆离的白光,脚下轻飘飘的,突然脚底一软,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孩子们吓坏了,这才惊慌失措地作鸟兽状四散开来,撒着脚丫子往岸上跑,大声地呼喊着大人们……



    这一闹,旱鸭子彻底不敢再下水了。他爹生怕他再有个三长两短,一狠心砍掉了屋前的一棵老杏树,每早起来叮叮当当地给旱鸭子造船。木船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于是那独特的榔头敲铁定的钝重的声音也响了两个多月。等到船造好要下水的那一天,村里的孩子们都跑来围观。旱鸭子成了村里唯一一个有一天属于自己的小船的孩子,单单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孩子们惊喜和羡艳的了。旱鸭子在万众瞩目下推着船下了水,他神气地撑着老长的竹竿,望着同伴们眼里流露出来的可盼,心里快活极了。



    自从旱鸭子有了小船,孩子们都轮番央求他把船借给自己,哪怕是摸一下。旱鸭子爱惜极了他的宝贝船,但是他总是很笑着大方地把船借给同伴们,反而让同伴们觉得不好意思了,后来再也没有人嘲笑过过旱鸭子。于是这条小小的木船就成了大家伙儿的船……



    短短的几个夏天,旱鸭子像突兀起的挺拔的白杨树,蹭蹭地往上长。模样也越发俊俏,眸若晨星,喉结高高的突起,下巴上有了青漂浅的胡茬,声音也变得莫名低沉起来。



    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旱鸭子就撑着他的小船驶进了雾霭弥漫的芦苇荡里,捡野鸭蛋去了。有时来了兴致便会高声地唱起歌来。嘹亮的歌声幽幽地飘出芦苇荡,逗乐了河边洗衣服的姑娘们。姑娘们寻声望去。喏,你听,旱鸭子又在唱歌了!挺好听的……一个姑娘闭着眼睛沉寂在歌声里。咋啦,对上眼啦?身边的同伴说着用手肘轻轻拐了拐身边的那个姑娘戏谑地调侃道。瞎说什么啊,真不害臊……姑娘瞪圆了眼睛,红着脸争辩道。行行行,怕了你,俺瞎说,俺瞎说……同伴捂着嘴偷笑着。姑娘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地发烫,她低下头去唰唰唰地用力挫着衣服,声音盖过了她扑通扑通的心跳。还好,天不亮,没人看见……



    一天的清晨,有些微凉,芦苇荡死寂得可怖,仿佛溺毙在一片氤氲之中,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乳白色的雾霭荡漾在河面上,旱鸭子照例撑着他的木船去芦苇荡深处捡野鸭蛋。这时一抹浅淡的影子,一路跌跌撞撞地从大雾里冲出来,一个踉跄咚的一声闷响栽倒在旱鸭子的船上。旱鸭子吃了一惊,去推那个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张污浊不堪的女人的脸,只依稀辨得出五官的轮廓。女人的右肩被鲜血浸透,薄薄的确良的花衬衣紧紧地贴在伤口上。伤口似乎已经结了伽佇,附上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血伽,随着女人重重的呼吸微弱的一起一伏。旱鸭子的瞳孔兀地紧缩成一团,一屁股跌坐在船上,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地喃喃着:死……死……死人了……寒意透过右肩上的窟窿灌进身体里,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大约是动作幅度太大,伤口又坼裂开来,温热的鲜血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咕噜咕噜地往外冒。女人吃痛地紧蹙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野蛮地搅动着旱鸭子的鼻腔。他意识到女人还活着,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女人竭力地将眼睛眯开一条缝隙,从怀里掏出一封封好的信塞进旱鸭子手里,艰难地蠕动着干裂的唇说:信,信,信……一定要……交给省城……警署……巡逻队队长……王德文……暗号,暗号是……飞……鸟……旱鸭子望着女人,狐疑地看着手中的信。鬼子要打……过来了……恩。什么?到这儿?嗯……旱鸭子的身子僵了僵,他锁紧了眉头,一脸凝重地朝村子的方向望了望。绝不能让小日本进村子!他暗自地想。他将信放回女人的怀里。俺帮不了你!他顿了顿,你自己得去!女人瞪大了眼睛,像是一条鼓着眼球的金鱼。



    旱鸭子撑着船将女人送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岸边,他知道只要天一亮,就会有人发现那个女人。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村子,又看着风中摇曳的芦苇荡起层层叠叠的汹涌澎湃的波浪。他单薄而棱角分明的手指终于握紧了手中的竹竿,目光坚定决绝地撑着小船驶向芦苇荡深处……



    砰!一声尖锐刺耳的枪响响彻天际,打破了这黎明前的宁静,惊起了芦苇丛中的野鸭子,它们扑棱着翅膀,哀鸣着簌簌地飞向天幕里,像是要带着迷失的灵魂通往光明的地方。村子里的狗汪汪汪地闹腾起来,一家接一家,很快沸腾成一片。紧接着一盏灯亮了,两盏灯亮了,村子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透过重重的黑暗发出柔弱的微光……



    后来,女人被村里的人救了,大家才知道女人是八路,信也及时送到了王德文手中,村子里也没有进来过日本人……女人讲述了旱鸭子的故事,并表示了感谢,村子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翳,沉默着流尽了眼泪……



    村里的人曾自发去芦苇荡里找过旱鸭子,可是谁也没有找到过,甚至连他的那条船也不见了,同他一起消失在了芦苇荡里……有人说,兴许是死了,被河里的大鱼吃了;有人说,是投奔八路去了……我宁愿选择相信后者,相信那个曾经用尽一生唯一一次勇气去守护村子的少年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我轻轻捶了捶发酸发胀的腰背,摸着膝盖起身。爷爷,爷爷,旱鸭子是不是很喜欢捉迷藏?真是比我还淘气……四岁的小孙子听得津津有味,他昂起头冲着我乖张地吐了吐舌头。我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浅淡地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我眼里泪水婆娑……



    爷爷,你看!你看!船!船!船!小孙子拽了拽我的衣角欣喜地指着芦苇荡那边激动地嚷嚷道。我眯着眼睛顺着逆鳞的日光望去,对面的墨绿的芦苇丛里一条小船正悠悠地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