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 > 顾长东米楚 > 章节目录 孤岛重洋 作者:段立文
    一



    把明天的提案全部准备好后终于可以暂时舒一口气。这时看见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午夜十二点二十五。今天不知怎么变成了昨天。而明天却爱不知不觉来临,仿佛没有明天。从二十楼看下去,深夜未央。满目灯光金黄通透,彼此相融。它们像烈焰一样蔓延成火海,把整座城燃得透亮而放肆。却是空荡荡的的马路,一个行人都无。似乎行人全被烧掉。天桥黑色角落里烂醉的酒鬼是飘荡的幽灵。此刻眼前是炽热浓烈的火。而身后,是城市CBD某座高大普通的写字楼里,一整层没有尽头的黑。



    夜总能给人以幻觉。我觉得置身于一座极高的孤岛,脚下是跪地求饶的北京。



    夏天的北京市区,街上就算晚上十二点或者两点闷热依旧,终日觉不出什么清凉,浸透了汽油味的风打在脸上不过是油腻腻的。地理学上将其称为热岛效应,这是一片表面被包围其实被孤立的土地,这是一个岛屿。路灯下看见街边废弃的彩色塑料包装袋,某种深色液体在路面上留下一道道狭长粘稠的痕迹。有颓败和空洞从井盖边缘冒出来,从粗糙厚重的沥青颗粒间隙渗出来。痛苦又轻薄又黑暗,终和空气缠绵在一起。玛莎拉蒂在霓虹灯影中驶近又离开,马达的巨大轰鸣让我几欲失聪。那前灯在视线中变黄继而变白,是生命短暂的兽,嚣张忧伤的眼睛。



    我点一支玉溪,慢慢抽,慢慢等。在某家公司工作三年整,目前升职无望。工作日的早晚准时出现在人肉罐头一样的地铁中,加班到地铁停运的时候就背着一只黑色机车包,黑夜里等一辆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的计程车,边等边抽烟。生活由报表企划书三明治和特浓咖啡塞满。而烟草的味道温暖甘甜,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想起父亲或什么其他很熟悉的东西。喜欢在一支烟燃尽后,闻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干燥清甜的余味,就像留在喉咙里的气息。



    人说上海是不夜城,站在哪里都灯火通明。北京并不这样。或许上海还年轻,而北京已渐渐显出一座古老臃肿的大城、类似末代皇朝一样华丽空虚的腐朽神态。就像我会觉得上海的路灯亮在头顶上,而北京的路灯挑的很高很高,高到炫示自己的存在,高到失去意义。在孤岛般的大楼看下去城市是光亮的火海,可从岛上跳入海中,却被无所不在的黑暗包围。



    它变幻的狡黠面孔向来无从琢磨。搁浅的鱼从沙滩跳入海水,感到陌生海域里的刺骨与沸腾。我们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窒息之后不能醒来。



    凌晨一点四十三分回到四环的租房里。这个月租五千五的一居室,小的像一座沙丘。北漂每天在做的事情很简单,不过就是挣昂贵的房租,吃廉价的食物,买很多的撑门面的衣服,在孤岛上抱着一种类似买彩票可能中奖的心理挥霍青春。盲目奋斗多年后觉得自己老了,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去。每一道环线是一道防线,我们是游戏里的孤胆英雄,买道具,买装备,刷经验值,杀人或者被杀人。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住不进四环。可我年轻到玩这个无聊游戏上瘾。



    我手脚很轻,可她还是在我回家的时候醒过来。脆弱卑微的对安全感的需求,是她把脑袋埋到我胸口,右手钩过肩膀搂住脖子,瓮声瓮气地说一声回来了,然后迷迷糊糊地接着睡。夜色中看到她弓着的脊背和蜷曲的腿,整个人缩成瘦瘦小小的一团。她说过你不在我睡不踏实。把左手放到她清瘦的脖颈后面一块耸立脊骨上,觉得皮肤冰凉。我心里空洞,不知是习惯还是疲累。从遥远的青春期开始,我们见证彼此飞扬跋扈的过去,并一起经历衣不蔽体的现在。这十年,生活让我们远离了那个以欲望来发泄的时期,有时候相伴很寡淡,却不可或缺、非常温暖。



    此刻我与她变成两个相拥入眠的小小孩童,沉睡在一张静止于黑夜海洋中的双人岛屿。我们以前生修来的同船之渡,换取此生一场漫无目的地漂浮。绝望而坚定地向未知大洋深处流浪。



    二



    梦境回到生活十八年的北方小城。过电影般脑海中依次闪现那些高温闷热的夏夜,有着深绿色大叶子的法国梧桐,度过六年的封闭式学校,和晚上八点墙外上很亮的灯,灯光下空荡的暗红塑胶跑道。在寒冷干燥的冬天,被大风蒸发掉水分后龟裂流血的手背,六楼窗口化成水又冻住的冰凌,隐藏在松柏林深处被积雪掩埋的石头路,路尽头我们堆的雪人样貌丑活像怪物。梦里的空气有熟悉深刻的味道,那是北方乡下,春秋天翻过的田野上泥土呼吸出的浓烈腥味。



    这一场溽热的大雪把心头淋得酣畅,在未曾惊醒之前仿佛又见那用过往书写的年少轻狂。它是现实和梦境的分界,因为骄傲二字被证明确只存在于特定的短暂时间,和那个很小很小的,叫做故乡的远方。



    从小到大心甘情愿地充当好学生的角色,作为自家人的希望和光芒、作为别人父母口中某某家的小孩,活得正气而上进。直到从那所前缀很多的大学里面被别人精心考量过、虽不知所云但就业前景光明的专业毕业,直到我从象牙塔柔软的草坪上走出、光着脚一步迈进北京这座岛屿粗糙的沙滩上,到那之前我或者我们都觉得,这个人可以改变什么,甚至可以统治什么。



    而如今我在用力挣扎,心里怀着希望自己买彩票中奖的想法鄙夷金钱,赤脚坐在孤岛边缘脚向岛内脸朝海洋。感觉全是错,伪装的勇敢和果断,伪装的愤怒与不平,最终化作流俗似的浮躁与庸俗。猎物被主人圈禁后都会在有限的范围内进行一次次无用的撕咬。动物无一例外,我们以为自己是什么。那前进的姿势就是在超市里挑选牙刷,再怎么走也走不出超市,再怎么挑也不过是支牙刷。不能不买房买车,就像不能不生存。现实是标准的答案和最大的囚牢,没有声音无须解释。有一天能彻底挣开捆绑又能怎样。笼子在岛上,岛屿外面是海洋。



    这是绝望的事情,我看到的只是一片海洋。



    那个人他又来了,他总是每天晚上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短发男子,轮廓清瘦,嘴唇薄而鲜红。可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眼睛。他头发很短,额头光洁裸露,就这样面对着我的时候,消失的眼睛在脸上形成巨大的一块空白。但这时候我觉得有一束诡异的光透过苍白轻薄的皮肤散出来。是他在看我。原来他的眼睛长在皮肤下面,可最终被自己的血肉遮挡,只能有目光而不能有视线,终生盲目。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那张没有眼睛的空白的脸上,透过皮肤的散乱挣扎的目光,瞬间让我从梦中惊醒。猛地起身,坐在床上干呕,却总是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在不太亮的晨光中只能看见她硬气的下颌骨轮廓,可我似乎觉得那因为不停奔波和长久加班而失去水分、变得沧桑变得干燥发黄的脸上,每一个张开的毛孔异常硕大和清楚,就像圆睁的一双双整齐排列的眼睛。



    这是在一个漫长而短暂的时间过后,苍老而年轻的我们。这是承诺在相恋一百个月、二十五岁结婚但现在却完全没有能力的我们。这是在度过一个疲累而呆板的昨天之后、在即将纵深扑入外面的世界,但一切还不曾全部醒来并喧闹之前,短暂又心照不宣地静默的我们。或许只有这短暂的一刻我们想逃离这个岛,却立刻看到了逃离孤岛后只能在大洋上漫无目的漂浮的样子。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所以她一直看着我,一言不发。就像我也这样看着她瞳孔中的自己。我们的目光散乱而挣扎。



    她蜷缩着躺在我身边,以婴儿蜷缩在母亲子宫里被羊水包裹的状态,据说这样最让人觉得安全;我靠在床头上脊背僵硬,不知道是该用点力坐起来,还是像面条那样软塌塌地倒下去,昏昏沉沉地睡着。



    她冰凉干燥的右手覆住我的眼睛。



    三



    突然间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比以前忙百倍,几近发狂。生活由一次次修改的报表,企划和提案组成。累到眼睛发花时看见什么东西都重影。那段时间从没在十一点之前下班,一连几日因为实在太迟,就在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凑活一夜。这样的晚上,我看不见那个脸上没有眼睛的男人,因为什么都不想,几乎是一下子跳进空白里,几近昏迷的状态,使睡眠沉寂如死亡。



    一场虚构的理想之中,关于未来的幻梦让一切有迹可循且动力十足,比高三更加相信,也更加盲目。他们说忙完这件大案子应该可以提升。然后在顺利的签完文件、办好这件其实很大的业务之后,我被解雇了。没有原因。



    有些事情如果不行,就真的不行。包括抽筋扒皮地试图改变,包括苦口婆心地尝试沟通。它们有时完全没用。我们看似使用同样的语言,实则表达对方完全听不懂的含义,因而无法沟通。我站在现实与梦想的分界上,就像站在岛屿和大海之间。在此之前我情愿守着界线望生活,并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生活。当有一天我想停止分裂选择其中一种,我想投入真正的生活并甘愿老死在这片孤岛上,却发现它根本不接纳我。在梦想的汪洋上漂泊至死,和在现实的孤岛上苟且偷生,当跪地求饶摇尾乞怜都没用,我知道,最终的选择不光是由自己做出。



    一个二十五岁的北漂男人丢失工作之后,回到自己在北京四环的出租房,又是什么样的呢。不明所以、失魂落魄,这些都没有出现。我不觉得痛,是觉得空。不过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大理石地面上,感觉石头的凉气一阵一阵地从尾巴骨顺着脊椎而上浸透天灵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抽烟,机械性地一根接一根。我看见早晚高峰北京挤得像人肉罐头一样的地铁,又想到不远的地方,我灰扑扑的质朴娇憨的故乡因为地下有泉,永远都不能修地铁。突然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事情。



    她回来的时候一地烟灰就要把我埋了,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我们去过外面的生活,这里就是一个岛。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岛,在人海中惶然无所依。



    我说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北京。我还不知道将来自己可以做什么,但是咱们俩可以到一个贫穷封闭、风景如画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咱俩。我们结婚。然后过一辈子,去海上漂流。没有五万块一平的房子和车子。不争取这个户口。像条鱼一样,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不能这样生活,自己掌控走向,这难道不是自由吗。



    她的眼睛灰扑扑的,看着我的时候像已穿越一层一层尘埃。她没有说话。



    我说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在梦见一个脸上没有眼睛的男人,他每天晚上面对着我一言不发,我却知道他在看着我。这个男人让我毛骨悚然,直到某一天,我看着他的脸上眼睛透过皮肤显露出来,那是由小变大的棕色眼球,接着瞳孔慢慢张开。那双眼睛里有我,还有一面好大好大的湖,在广袤无边的大陆中央。梦中那面湖碧绿碧绿的,湖边刮起青玉一样的风,整面湖水却不起一点涟漪。我站在湖心静默着,水从腰漫到胸口,感觉清凉而纯净。犹如在圣水中受洗新生。



    她说,真的吗。



    四



    五年就这么过去。一千八百多天,转眼之间。



    五年之前我从北京离开,手中拿着命运给我的机票,那是一张单程票。它将把我带向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可我告诉自己就是那里了,命运把我带到哪里就是哪里。目的地没有任何区别。她说的对,人本身是个小岛。就算我找到了大陆,自己还陆上人海里移动着的人形岛屿。那我为什么不干脆留在那个岛上算了,何苦为自己乌托邦式的理想远渡重洋。或许,终点根本没有意义,岛屿如影随形且可大可小。但这场投入大海寻找陆地的漫长漂流,其本身就是意义。



    这是贵州毕节,在贵州高原屋脊上的乌蒙山腹地。它西面是云南,北边是四川。春天,珠江和乌江源头雪水解冻,大片冰块顺着河水流下又在河里相遇碰撞。河岸上满是青草,茂密浓盛。夏天,威宁草海碧绿碧绿的,晚上月亮升起来照得它清澈见底。湖面上吹来青玉一样的风,却一点都不见涟漪泛起。大叶杜鹃四月中下旬到五月初开花,而紧接着,皋月杜鹃和五月杜鹃也开了。花田宽三千米,绵延五十余千米。有时候从山脚直到山顶,一整座山成了花海。白凤是一簇一簇的,相比之下白香玉较为稀疏。那种叫春秋的杜鹃颜色桃红,粉妆楼只是浅浅嫩嫩的。凤冠的花是白底子滚大红边,竟像件旗袍一样。它们开成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开在各个地方。它们融成一体肆无忌惮。我站在旺盛的杜鹃花从中,觉得自己感受到生命在吞吐呼吸。



    生活是每天早起爬到高山巅顶看日出,晚上坐在草地中心看月亮。这里彝族人聚居,他们的咂酒不烈,威宁火腿很咸,黄粑和凉糕也好吃。相机是从北京带来的少数贵重物品,我用它记录下一年之中或一天之中这琐碎的生活。渐渐发现自己学会了摄影,这些照片投到杂志社里还有人要,也就以此为生。有钱的时候喝酒吃肉,到没钱,每顿饭用水煮一点野韭菜,加油和盐,就着糯米饭也会吃的很香甜。不在意吃喝或穿着。衣服脏了便洗,不愿洗就反过来穿。抽烟比以前更多,什么烟都区别不大,当地人自己的烟也是很不错。



    我还是在租房子住,这次却租了一整间院子。我还是觉得孤单,这孤单是致病的却要不了命,不像当初那样。当年自己坐在岛上把两只脚泡在海水里望着重洋,不知道哪里是彼岸、是另一端。现在我于疾病之中的痛快活着,这病此生无法痊愈,但日子快活依然。



    时间过去五年。这一年六月,我知道自己就要三十岁了。我比以前更老,又似乎比以前年轻。我像平常一样在桂花树下坐了一下午,学习吹彝族的摄泰吉和月琴。这两种乐器声音持重古朴,有如尺八一般肃穆清凉的本质。像宗教又像仪式。琴声中夜突然就来了,耳边凉风习习。我看见风把桂花树吹得摇动,亮银色的月亮投出明晃晃的白光,像一层轻纱。月光中四瓣的金黄色桂花扑簌簌往下落。它们那么轻盈,不自觉得随着风飞出去好远,花瓣扬扬洒洒,展成一片。



    突然想起她。那个号码还隐约记得,不过她应该早就换掉了。她嫁人了吗,或者都有了孩子。但是又觉得不会。告诉自己就赌这一次吧,相信缘分。果然还是接通了,就像命中注定。我说五年了,我看见了梦中那面青玉色的湖,你过得还好吗。她说我很好,我知道你也很好,就像我知道你还是在岛上。我说是的,但是这里的春夏杜鹃花盛开。我租了一个院子,在破损的木头窗框上自己糊画着花草的窗户纸,还安了一个走上去会咯吱咯吱响的旧木楼梯。院子中间有一棵老桂花树,我在树底下做了一小圈木头椅子,你来了,我给你摘桂花。我们还可以做桂花糖吃,他们特别香甜。你决定了吗。



    她说,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在岛上,人是大岛上的小岛。谁都是,走到哪里都是。



    我说,好的。



    就这样,我知道自己对陆地和海洋的一切念想都悉数死去。我坐在月光中的桂花树下安心吹月琴。那一圈木头椅子把桂花树围住,围出一小块土地。琴声散在风里,随月光飘远。就在椅子上坐着,小腿伸出去,分明感觉海水没过脚踝,心里的土地也在这夜色中,一块一块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