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格外地冷,仿佛是大水把整个土地都泡透了里面存了太多的水,冷空气一来无论是地面还是空气很快就被冻结住,水湾里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天上经常落下来白刷刷的冰沙子,裹在风里飘荡着,打在脸上像一把把毛刷子,割得人的肉生疼。
四奶奶守在火盆前,盘腿坐在炕沿上神情专注地缝一双棉袜子,袜底上密密的针脚齐齐整整大小匀称排成菱字形,煞是好看。白色的袜筒上绣着一串火红的蓖麻花,映得火盆里的火苗更加鲜艳夺目。旁边的针线簸箩里还放着一些没有做完的棉鞋,冬天的太阳走得特别快,一场大雪封冻了地里的一切农活,女人们才得以整日坐在自家炕头上心安理得地做针线。而五个孩子的穿戴总让四奶奶的针线簸箩里永远有缝不完的鞋袜和棉衣夹裤。
一双棉袜从天刚冷就开始缝了,直到一尺厚的大雪在冬日残阳的余光里由化成的水又结成薄薄的冰溜子,才缝完了一只。可四奶奶并不着急,每天拿出来细细地缝上几针又放回簸箩底层,她不知道这袜子的主人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里会不会来,她的心头是热的,好几次家里眼看要揭不开锅了,那些救命的胡萝卜、蔓菁还有地瓜就会被人送来,他就像能够掐指算出每次送来的东西能吃多久一样。她在等,等待着那个雪中送炭的人能够突然出现,坐在火盆前暖暖手烤烤脚。
屋子里再也闻不到货郎抽出的呛人的旱烟味了,缭绕的烟雾和儿子们的嬉闹声曾经温暖地陪伴着四奶奶走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可现在这些都成了过往的回忆,没有了货郎那只空荡荡的袖管,没有了孩子们纯真无忧的打打闹闹,几个儿子自从货郎走后仿佛一下子都长大了许多。
时光总是把许多曾经的欢乐不经意间送入苍茫之中,四奶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原本忙碌短暂的一天却变得格外漫长,日头升起来又落下去一分一刻走得都这样清晰和迟缓,艰难的日子总让人把酸甜苦辣的滋味品透了渗到骨子里才肯完成一次日升月落。
四奶奶最怕有月亮的夜晚,那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油纸窗前,发着冷冷的光直逼进来,是那样耀眼,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照到瞳孔里,让人难以入眠。她开始慢慢喜欢上黑沉沉的夜,不透风不透雨的黑夜让她感到一种惬意和轻松,一种迷恋和解脱,唯有这种黑沉沉的夜才能将她包裹起来沉沉稳稳地睡去,安睡之中不再有梦。
又一场厚厚的大雪漫天飞舞下来,仿佛要将树木村庄压塌一般,又像要将多年来积攒起来的雨雪全部在这一年中一古脑儿降落下来。白皑皑的积雪挂在屋檐上垂下来的枯草上蓬松着随风摇摇欲坠,房前屋后的树上披满了毛茸茸的树挂,用手轻轻一抖树枝,树下的人便满头满身落满了雪。人把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地响,路是白的,房子是白的,那高远的天空也是白的,整个大地凝结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四奶奶将目光从一片白茫茫中收回来,炕前火盆中的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着,不时地蹦出火星来。她把一双细手拢在火盆上烤着,每缝几针针线手就会冻得生疼,真是大水大雪的大灾之年,来年的年景又会咋样呢?她的心中生满了忧虑和担心,自从大水过后,货郎又走了,就好比一间屋子塌下了一半,什么事都要独自扛着,一分钱掰成十瓣花,每次花钱的时候都要在心里掂量上多少回,就像拿细箩筛面过了一遍又一遍。她的目光禁不住落在屋角那根红油油的货郎扁担上,这时她无比怀念跟丈夫货郎一起卖货赚钱的岁月,后来在家中开起了杂货铺,日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紧巴过,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能熬出个头来,要是能够重新卖杂货那该多好
村东水湾里的冰结了足有一指厚,孩子们穿着棉衣戴着棉帽脸冻得象红红的柿子,三五成群,有的在打尜尜,有的在抽陀螺,有的在滑冰床子,个个玩得很欢。天亮有节奏地甩着手中的鞭子,把个陀螺抽得滴溜溜转个不停。旁边围观的孩子不时地发出欢呼声和喝彩声,也都跃跃欲试的样子,天亮,天亮,给我玩一会儿,你的陀螺**毛的好使,黑蛋弓着腰两手扶着膝盖眼盯着飞快转动的陀螺嚷嚷着。
你说谁的陀螺不好使,话音未落黑蛋被正好从背后滑着冰床子经过的毛毛一把推倒摔在了冰上。
黑蛋一看是毛毛,爬起来揉揉摔得生痛的膝盖没敢支声。平日里毛毛仗着自己爹赖头在队里做事常常欺负村里一些胆小的孩子,黑蛋胆小怕事每次被毛毛欺负不敢吭声。
天亮一边抽着陀螺一边拿眼角余光扫着霸道的毛毛,缓缓地用鞭稍收住陀螺,然后脚下哧溜一滑滑到毛毛身边,哟,这不是毛毛嘛,干嘛这么硬气,你的陀螺不好使还不能说呀。
毛毛坐在冰床子上抬眼望望天亮,关你啥事,多管闲事。
我是最爱管闲事的,就是看不上你欺负人,天亮把帽沿往上一推,晃了晃手中的鞭子。
毛毛是从小跟天亮打架被打怕了的,知道自己打不过天亮就指着黑蛋说,黑蛋,你等着,看我以后怎样收拾你,说完就慢慢启动冰床子想滑开。
天亮一看毛毛软了,就哈哈地笑了,来让我帮你滑得快一点,说着抬起一只脚把毛毛的冰床子用力蹬了出去。毛毛一个不提防,冰床子哗的一下像泥鳅一般向远处滑了出去,被一个冰疙瘩一挡冰床子打个旋儿差点摔倒,后面的孩子瞧着有些狼狈的毛毛一阵哄笑。
毛毛的脸憋得通红,脑门上冒出了汗,他把冰床子刹住气得拿冰叉子向冰上咔咔地叉去,冰屑在铁叉子下四处飞溅。毛毛觉得刚才被天亮蹬那一下子的气还是出不来,就在一块儿开阔地拼命地滑动冰床子,冰面上被划出一道道硬痕。滑着,滑着,毛毛瞧见了不远处正弓腰撅着屁股打尜尜的天兴和天安,他眼珠一转生出了坏主意,把冰床子调过头来使足劲滑动冰床子向天安冲过去。咕通咔嚓一声,毫无提防的天安被冰床子撞出去仰面朝天摔倒在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