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感觉心头先是一阵慌乱接着是隐隐的疼痛,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停下手中正在给货郎裁剪的一双鞋样,把头靠在墙上休息了片刻。
四奶奶抬头望了望外面阴沉沉的天空,也不知道啥时候了,货郎跟几个孩子都不见人影,没有一个回来的。她用左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右肩,继续给货郎剪鞋样。
院子里传来哗哗的趟水声,有人来了。张良踉踉跄跄地从外面进到屋子里站在地上的水里,一只手用力扶住门框,脸色灰白灰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又像是浑身发冷在打哆嗦,嘴巴努力地抿着不至于发颤的牙齿上下碰撞。
四奶奶惊愕地望着张良,良子,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咋这样难看?
张良没有说话,身子靠在门框上像是在积攒力气,好一阵儿才从嘴里迸出来一句话,四奶奶,货郎爷出事了!
张良的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四奶奶头上,她身子晃了三晃,才靠在墙上坐稳了,她怕没听清楚,用了浑身的力气问到,良子,你刚才说什么?
四奶奶,货郎爷出事了。张良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人就在后面木筏子上,一会儿就到,说完泣不成声。
四奶奶听到外面街上传来儿子们声嘶力竭的哭声,她的双耳嗡的一声,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痴痴地坐在那里,不哭也不说话。
四奶奶,你这是咋的了?你别吓唬我呀!张良吓得说话变了音。
恍惚间四奶奶又隐隐听到外面儿子们的哭喊声,睁开眼定睛看了看面如土灰的张良慢慢地开口说,良子,我没事,我不会倒下的,孩子们没了爹不能再没有妈。
货郎的尸体被运回到张家院子里,到处都是水,几个孩子趴在筏子上嚎啕大哭着。四奶奶拿着一块洁白的毛巾一点点由额头至下巴把货郎脸上的泥水擦拭干净,神情是那样的专注和温柔,看得在场的人无不落下泪来。
货郎的脸是紫青色的,是被埋在泥土中憋闷死的。垒在村外的圩墙突然有一处坍塌了正好砸在货郎的木筏子上,倒下来的泥土把货郎闷在了水里,圩子墙也豁了一个大口子。当货郎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货郎的尸体停放在东间的炕上,村里人趟着水或撑着木筏子进进出出开始操办丧事。
人生是无常的,天灾人祸随时都会残酷地降临下来。四奶奶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着、踟蹰着,又一次感到了世事的渺茫,以前无论遇到什么都有货郎陪在身边,而这一次却是他走了,剩下来的一切都要独自去面对,没有了心心相印的人,前面的路又该怎样走下去?
漫漫长夜俯视着万众苍生,没有狗吠,没有鸡鸣,也没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啃啮声,一切都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四奶奶把手中的蓖麻籽放在手心里抚摸着、揉搓着,那凉凉的小东西们依旧是那样光滑圆润,在这漆黑的夜里却发不出光来!爱自己的人一个个匆匆地走了,走得这样无牵无挂,走得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自己深爱的这些人啊,再没有了痛苦和哀愁,没有了烦怨和幽恨,都去天国相聚去了,唯独留下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走在满是荆棘的尘世上,难道你们真的这样忍心看我一人流泪,不怕我的泪水终有一天会因对你们的思念而干枯吗?
货郎啊,货郎,为什么要抛下我们母子就这样去了,你知道的大水围困村子快一个月了,已经有一些人家因为无火做饭开始饿肚子吃生饭了,货郎你知不知道大水要是继续不退,咱家也要挨饿了!即使大水退了,几个孩子还小,以后的日子又该怎样过下去?泪水在四奶奶的脸上肆意地流淌着,她的头开始一阵阵剧痛,直至斑驳的窗纸上渐渐透出亮色来。
大水退了,大水退了,朦胧中四奶奶被大街上狂热的呼喊声打断了思绪,几个孩子或躺或趴在四奶奶身边最终哭累了才疲惫地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外面的喊声首先惊醒了天佑,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跳了下去,奇怪呀,地上的水奇迹般没有了,跑到院子里,地上看到的是湿湿的地面。妈--,大水退了,大水竟然退了!
一夜之间,地上的水都神奇地退去了,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了,他们欢呼着,在泥泞中啪啪地敲打着左邻右舍的门环奔走相告,大水泻了,大水泻了,快起来看呀!
在货郎死后的第二天清晨大水终于退了,满村满街满院的水是从圩子墙缺口退了的吗?大水又退到哪里去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上苍就像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场意外的灾难因为货郎的死而得到了缓解,难道这场大水就是有意来夺去张家男主人的生命的吗?四奶奶望着青涯涯的天空,欲哭无泪,天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为什么要这样夺走俺的男人?大水呀,大水,竟这样绝情,你退就退吧,可为什么偏偏要将俺的男人一并带走?
久违的阳光重新照耀在伤痕累累的大地上,发霉的空气里蒸腾着刺鼻的腥臭味,大街上留下来漂浮在大水里的碎柴烂木以及在大水中丧命的狗、猫、耗子还有各种各样虫蚁的尸体,人们走在满是泥趟子脚窝子的地面上,身体竟有些摇摇晃晃,都不会走路了。
地里还没有成熟的庄稼都枯红着脸软塌塌地瘫在泥地上,很多树木也都因为大水过度的浸泡而腐烂枯死。上面开始派下人来到各村察看受灾的情况,根据灾情的轻重发放部分救济物品。人们惨白的脸上渐渐恢复正常的气色,在大水中泡塌的房屋一一重新用土坯垒好,日子在日出日落中继续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