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对吴西梦依旧是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的热情和微笑,从杨妈死去的那刻起,吴西梦就在她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道深深的永远无法消除的阴影,这道阴影就是一个死结,系在她和吴西梦之间,又象一座山,任吴西梦怎样攀援都无力逾越。
绵绵阴雨已经下了七天七夜还是没有停歇的迹象,早在半年前吴西梦完成了工作组的任务,离开张麻子庄回到镇上接受新的工作安排去了。吴西梦走得很风光,村里敲锣打鼓举行了欢送会,可吴西梦的内心是空荡荡的,他想在离开村子前再最后看一眼四奶奶,把她那淡淡的微笑永久刻进脑海里,虽然那微笑不是属于他的,从杨妈死后她就再没有对他笑过。可是四奶奶没有来,吴西梦把目光寻遍了前来送行的人,最终没有找到她的身影。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颓丧和人们一一道别,心中愁肠百结---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个让他在爱与恨的痛苦纠结中生活了几年的村子,直至几年以后当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开始后吴西梦又以另外一种身份回到张麻子庄信誓旦旦地要得到这些年来一直未能得到的东西。
妈,院子里从外面涌进来好多的水,门外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进屋子里。四奶奶放下手中正纳着的鞋子,怎么了,天佑。
大街上的水一个劲儿往咱家院子里灌,我拿水盆往外舀了半天也不管用。天佑拿毛巾擦着手上脸上的水。
是不是咱家下雨往外走水的地沟给堵了?你没去那里看看,四奶奶脸上带着微笑。
我看过了,不是那儿的事。
妈---,鱼,好大的鱼,天缘高兴地喊着,拿一斗笠盛着几条大鱼跑进屋来,后面跟着几个弟弟呼隆隆拥进来纷纷摘下头上的斗笠,地上立时被斗笠上滴下的水湿了一大片。
哪里抓来的这样大的鱼?天佑接过天缘手中的斗笠望着里面条条一尺长的大鱼喜出望外。
呵,真是好大的鱼,哪里抓到的?快拿毛巾擦擦身上的水,四奶奶顺手把一块毛巾递给了天缘。
大街上到处都是鱼,大的小的都有,好多人在大街上抓鱼呢。天亮眉飞色舞地讲着。
不知道是哪里的河开了口子,一夜工夫村里村外到处都是水,水深的地方都没了膝盖了,随水也过来好多鱼,我爸和村委会的人一起去察看了,叫我们先把抓到的几条大鱼送回家里来。天缘一边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搭在绳上凉着一边描述着外面的情景。
这是发大水了,刚刚的喜悦被天缘带回来的消息扫得无影无踪,这些天阴雨一直忽大忽小地下个不停就觉得心中不踏实,现在看来是真的发大水了。四奶奶神色忧郁,把几个孩子的兴致也扫去了大半。
妈,发大水会怎样呢?妈,你怎么知道是发大水呢?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问着,个个迷惑不解猜不透接下来的是福还是祸。
发大水庄稼就会颗粒无收,没有粮食就会挨饿,时间长了就会有人饿死。你们奶奶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起过这样的事和这样的情景。无边无际的水象是一下子从地底下忽忽地冒出来的,又象是天上开了个口子哗哗地灌下来的,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没有谁说得清楚。
四奶奶的话把几个孩子听得傻傻地立在那里,嘴巴张得好大,四奶奶看到孩子们的表情,怕吓着他们赶紧改了口,笑着说,看看你们一个个象傻了的,没事的,有妈在,天塌不下来的。是不是都饿了,妈这就给你们炖鱼去。
四奶奶的话是对的,真的发大水了,一些年久失修的房子给大水冲塌了,人羊牛马给大水冲走了,新中国步入了成立以来最为艰难的特大自然灾害时期。
阴雨已经停了好几天了,可大水还是下不去,依旧在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地里所有的沟沟坎坎都溢满了水,庄稼泡在水里,很多地方**棵被水湮没了,即使露着头的叶杆也都发红发黄,被水淹死的狗啊猫啊的在远处的水面上漂来漂去,泡涨的身体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恶臭味。
鱼成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餐桌上每顿都少不了的饭菜和主食,女人们把一扎大小的鱼用盐水腌过后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晾着,每到做饭的时候女人们就犯愁,平时这一堆那一垛到处都是的柴禾给水弄得潮潮的,干柴成了稀罕物,人们只能靠烧煤来做饭。
水还在一寸寸地往上涨,许多人家的屋子里都进了水,没有搁脚的地方,进门后就只能脱下鞋子上炕。人们都犯愁了,长时间这样泡下去,房子就会被毁了。村子里集合男人们开始围着村子垒起高高的土墙又叫圩子墙,把水挡在村子外面,人们乘着木筏子在村子里大街上穿梭运送东西。
人们的心情也像那阴霾的天空一样,难得见到太阳,拧一把就能滴出水来。四奶奶每天都在祈祷着大水早一天退去,听货郎说他家种的那些蓖麻都给水泡蔫了,正是蓖麻结籽的季节,经大水这一泡,今年的蓖麻结不了几个籽了。四奶奶拿过身边的一把蓖麻籽放在手掌里摊开来看了一眼又握紧了贴在胸前,自从打济南回到张麻子庄,这些年她每年都种上很多蓖麻,她喜欢看蓖麻那妖娆的花青翠的叶亮晶晶的籽,随身一直放着一把蓖麻籽,一年一茬新的不断更换着,就这样送走了一年又一年琐碎劳碌的日子,也把过去无数关于周正堂的温暖回忆布洒在泛黄的岁月里;把对杨明刚的浓浓情感悬挂在每年清明节全家素衣翘首南望举哀的思念中。
时光雕琢出蓖麻籽身上那些美丽的花纹,艰辛和坎坷磨练着一个柔软而又坚强的女人,不失时机地通过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一次次擦亮罩在她头上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