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冬雪只下了薄薄的一层,零零星星地点缀在张麻子庄那些低矮的土坯茅房、枯瘦皲裂的树干以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羊肠小路上。太阳红着脸从暗淡的云层中探出头来,照着四奶奶家阿黑晃来晃去的脑袋。阿黑嘴里叼着小天佑的一只虎头鞋自顾自的玩耍着,鞋子一会儿被它叼起来轻轻地啃噬着,一会儿又扔在地上摇着尾巴撒欢儿。
自从货郎少了一只胳膊之后,有一回四奶奶便从大街上捡回一只毛茸茸的浑身都是黑毛的小东西。那个年代,人都吃不饱肚子很少有人稀罕养狗,许多的狗塌着肚子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为了一块骨头拼命地撕咬;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命大的就活了下来,找不到食吃的就直挺着身子饿死在街头。
那些饿死的狗反倒成了在饥饿中煎熬度日、整日肚皮瘪瘪的穷人们的一顿饱餐。人们如获至宝地捡回家去,把狗皮剥下来,挂在墙上风干了或做成狗皮袄或铺在土炕上挡风御寒。狗肉炖熟了,热腾腾的香味会顺风飘散出好远,引来左邻右舍家的一群孩子,一锅肉顷刻间在主人的嗔骂声中抢个精光,油水顺着很久不知道肉为何味的孩子们的嘴角流下来,油光光的袖子上就又多了一层班驳的油迹。
四奶奶捡养阿黑完全为了货郎,她想让货郎有个伴,每次看到货郎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她的心象被马蜂蛰了似的火辣辣地痛,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给他更多的安慰。
货郎变得比以前沉默了许多,总是喜欢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天空,目光悠悠的,一望就是大半天。每当这个时候,四奶奶就故意招呼货郎过来给自己帮忙,货郎,快来帮我一把,把簸箩抬一下,把扫帚递给我……然后是一个温柔的微笑。
货郎明白媳妇的用意,每次都用爱怜的目光望着四奶奶,妮,真是委屈你了,我现在跟一个废人似的。
你这是说的啥子话,你是为了救伤员同志才伤成这样的,全村的人都夸奖你是好样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在我的眼里你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子。
俺媳妇才是好样的呢,竟然敢在鬼子司令部里拿刀刺死小鬼子左藤,货郎伸出细长的独臂,把四奶奶拥在怀里,眼里忍不住涌出泪花,正堂哥要是地下有知的话,也该含笑九泉了。
四奶奶把头埋在货郎的怀里,杀了左藤只不过是死了一个鬼子,可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左藤多少个鬼子在欺压咱们中国人,要不是小鬼子,你不会少了一只胳膊,正堂哥也不会这样早地离开咱们,更不会有那样多的中国人白白地死去,真盼着八路军、游击队早一天把鬼子赶出去,咱们能够开开心心踏踏实实地过几天太平日子。
春天在穷苦人饥渴目光的期盼下姗然而至了,许多人家冬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即使没有足够的粮食,总能从地里找到新鲜的野菜充饥。四奶奶一家仰仗婆媳两人起早贪黑地纺线卖钱隔三差五换些米粮贴补生计,熬着日子往前走。无论生活怎样艰难和动荡,春天总是给人带来期盼和力量,随着万物复苏,四奶奶的心情也渐渐明朗了起来,当又一个小生命在她体内慢慢蠕动的时候,她的内心重又充满了新的希望。
左藤的死给了黄涯县日伪势力一个不小的打击,他们悬赏多日捉拿杀死左藤的人,提供线索的给予重赏,县城内又是戒严又是搜查的闹腾了多少天,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
左藤死后石传海带领游击队几次想把县城拿下来,可是由于鬼子及时调拨来兵力,都未成功。天一暖和,鬼子伪军又开始肆意活动起来,还增添了飞机,天上时不时的有敌机轰隆隆地在人们的头上盘旋飞过。
这一天吃完饭后四奶奶坐在里间炕上纺线,她一手轻摇纺车,一手捏住棉条胳膊一屈一伸地随着纺车的转动快慢均匀地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一条柔软绵长的细线便从拇指与食指间抽出来,伴随着嘤嘤翁翁声纺锤上的穗子一圈圈变大,最后长成一个沉甸甸的大胖桃。四奶奶纺了还没有一个线穗子,就听外面乱哄哄的,有人在喊,鬼子来了,快跑呀,然后是噔噔噔杂乱的跑步声。张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货郎爷,不好了,鬼子要进村了。货郎娘还有货郎正抱着天佑在外屋逗阿黑玩耍,货郎瞪大眼睛盯着慌慌张张的张良,良子,鬼子又进村了?
对呀,听说是来抓杀死左藤的人的,鬼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消息,要**咱麻子庄,赶快跑吧,再晚了就走不了了。张良急得满头大汗。
那,地道呢,咱们藏到地道里不成吗?货郎着急地问,这时四奶奶麻利地穿好鞋子从炕上下来。
不成了,鬼子知道了咱南窑的地道,已经派兵把南窑给占了,这个时候老祥叔又不在,我是冒险来给你们送信的,快跑吧。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喊声、鸡飞狗叫声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
良子,多谢你了,货郎,快扶上娘,咱们赶快走吧,四奶奶把天佑从婆婆怀里抱过来,一家人随着张良向外跑。来到大街上,他们夹杂在人流中急匆匆地向村外跑,哒哒哒,哒哒哒,远处响起了刺耳的枪声,不要跑,谁跑就毙了谁,鬼子对四散奔逃的老百姓高喊着。
枪声一响,本就慌乱的人群更乱了套,那些带着大小包裹的人惊慌之中纷纷把包裹扔到路上,现在最要紧的是逃命,啥值钱的东西都不重要了,没有谁再去拣拾被人丢掉的东西,人们从花花绿绿的包袱上迈过去,如惊弓之鸟一般四散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