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司令部里一片忙碌,唯独张定海愣愣地站在门口的旗杆边上,旗杆上,海军军旗迎风飘扬,但张定海的心里却一片灰烬。
他刚刚被找去谈话,上峰打算任命他为长江布雷游击队七队队长,这个队也就是当年张定海组建的江城布雷游击队。经过数年的游击作战,这个队伤亡很大,现在撤到了第三战区兄弟部队的防区休整。而张定海要带大约两百名从海军部队抽调出来的兄弟去补充他们。
和原来不一样的是,这次张定海重返战场前没有丝毫的兴奋。甚至得到任命的时候本能似地想推托。现在的张定海早已是斗志全无,不是当年那个愿意将生命献给海军的汉子了。
张定海沉沦了,他的内心世界里已经对重返战场充满厌倦。受到军统的虐待,不公正的审判,在海军司令部的暮气,都让张定海对战争开始厌恶。
他的妻子没了,老父亲重病,自己还要再一次亲身涉险,带着兄弟们去敌后打仗。张定海感到不公平,甚至觉得自己只是当局的玩物,好像夜壶一般,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了就扔到床底下。
想到这里张定海心里愤恨极了,内心的不满让他恨不得立刻回去把帽子和佩枪一扔,说自己不去。但他没有那么做,自己是军人,这让张定海甚至有些后悔少年时的从军念头。
杀敌报国,杀敌报国,我连老婆都保不住,连自己都保不住,还奢谈什么杀敌报国!
张定海郁郁寡欢的表情被父亲看在眼里,他今天特地请假回来,和父亲说了马上要带部队去第三战区打游击的事情。知子莫如父,张定海的想法就写在脸上,老父亲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定海,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不想去打仗啊。”
“爹,天太晚了,你早点睡。”张定海抬起父亲的脚,拿毛巾仔细地擦着。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老父亲的脚明显有些浮肿。
“定海,扶我到书桌边,我做完功课。”
张定海毫无办法,尽管中风过,但老父亲每天还是坚持早晚练字。张定海只好给父亲套上棉拖鞋,初春的重庆阴冷阴冷的,棉拖鞋还是刚刚在煤炉子边上烤热的。
“你退下吧。”等老父亲坐到桌子边上的时候,张定海本想伺候研墨,没想到父亲这么多年自己研墨的老习惯一直没改。张定海作了一揖,后退着出了父亲狭小的卧房。
张定海走到外屋,幼子张远读正在油灯下面做功课,张定海走过去把灯芯挑亮一点。
“爸爸,现在灯油贵。”
张远读又把灯芯拉暗了,看到幼子这么懂事,张定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坐在儿子边上,翻看起儿子的功课,字迹娟秀,看来儿子遗传他妈妈性格比较多。
“远读,好好读书,将来当医生当老师。”
“爸爸,我要当兵,跟你一样,当海军。”
张定海心里一颤,自己已经落到了这个田地,等儿子长大了,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让他当兵了,尤其不能当海军。
“远读,听话,多照顾老爹,爸爸过几天要开拔了。”
“爸爸,你要去哪儿,要去多久?”
张定海想了想说:“远读,听话,别问了,爸爸不能说的,这是军事秘密。”
“嗯,我知道了,长官,我会在家好好读书,照顾好老爹的。”张远读作了个鬼脸。
张定海难得地笑了一下,心里说:“等你当了兵,被你的长官出卖了,你就知道这兵是没什么好当的。”
“爸爸,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好说,至少大半年吧。”
“那……爸爸,我有个愿望。”
“想要什么?远读?”
“我想摸摸你的枪。”
张定海一愣,儿子怎么突然好好的想要摸枪啊。儿子小的时候,因为偷偷站在椅子上摸了一下,被自己打了一个耳光。从此之后,张定海立了一条家规,除了自己,任何人不许碰自己的佩枪。
自打那以后,张远读再也没有摸过枪,甚至看都不看。没想到今天突然提出来要摸摸自己的佩枪,这让张定海非常意外。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重庆。深入敌后作战更是生死未卜,弄不好这是儿子和自己最后相处的时间了。
想到这里,张定海走到墙边上,摘下挂在衣帽勾上的武装带,递给了儿子。
张远读接过了武装带非常兴奋,立刻斜背到肩膀上。张定海又递过去腰带,张远读扎在腰上,枪绳往脖子上一套,赫然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兵。
张定海一声叹息,看到儿子挎着武装带的兴奋劲,他知道自己想要阻止儿子将来长大之后从军的念头化成泡影。看来儿子将来要步自己后尘,又有去当海军了。
但张定海一定想不到,几十年后,张远读率水面舰艇,以弱胜强地在南海打败了南越伪海军舰艇。此后,中国海军终于逐步壮大发展,挺进大洋,成就三代海军不灭的大洋魂魄。
“爸爸,我能打开枪套吗?”张远读稚嫩地声音问道。
张定海撩开枪套,把佩枪掏出来,检查了一下保险,然后退掉枪膛里的子弹,卸了弹匣子,把枪重新塞回枪套。张远读有些紧张地掰开摁纽,抚摸着冰凉的枪身,手发着抖掏出佩枪。
乌黑的枪身,腾着杀气,张远读看着这支枪,目光中充满兴奋。
“啪,啪,兄弟们,对准鬼子的旗舰吉野号,开炮。”张远读手枪指着前方,嘴里喊着,俨然如同一艘巡洋舰的舰长。
“兄弟们,开足马力,撞沉吉野!”张远读又喊。
撞沉吉野,这四个字可能是世界海军史上最为悲壮的四个字了。
张定海一听到这四个字,心里就有眼泪,他想起开着鱼雷艇撞向日军巡洋舰的部下王明辉。
这时,老父亲的卧房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咳咳,不做功课,喧哗什么?”
“父亲,孩儿在给远读讲甲午海战的事迹。”
“嗯,是该讲讲,好好讲,你爷爷就是在那一仗殉国的。”
“是,父亲。”
张定海轻轻打了一下儿子的小脑袋,张远读吐了吐舌头,把腰带和佩枪从身上摘下来,递给了张定海。
又过了一会儿,父亲让张定海进去扶他上床休息。父亲明显老迈了,张定海帮他宽衣的时候,发现父亲又瘦了很多。
“定海啊,好好打仗。”父亲说。
“是,孩儿谨记教诲。”
张定海很纳闷,父亲怎么突然好好的说这个。服侍完父亲安歇,张定海看看表,时候不早了,远读也该休息了。
“远读,字写了几张。”
“六张,爸爸。”
“不写了,准备睡觉。”
张远读端了脚盆过来,伺候张定海洗脚,父子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挤在小床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清晨,张定海最早醒了过来,因为省煤球,屋子里面冷得要命。张定海推醒了幼子,让他起来做早课。
这边自己生火做饭,煮好了一锅稀饭,今天就要走了,所以破例加了一把米。做好了饭,张远读早课也回来了,他是去巷子里面早读的。
“远读,早上读的什么课?”
“爸爸,是满江红。”
张定海洗洗手,招呼儿子过来,“诵读一遍给我听。”
张远读把书放在桌子上,然后用稚嫩的嗓音低声诵读起来:“怒发冲冠……”
等张远读诵读到“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时候,张定海的思绪似乎又被拉到了和日军血战长江的那段回忆中,不由得平添了不少豪气。
“靖康耻,犹未雪”,听到这段,张定海心里很不是滋味,南京丢了,江阴丢了,武汉丢了,唉,何时才能战胜强敌,光复失地啊。
“爸爸,我诵读的怎么样?”
儿子的话打断了张定海的思绪,他稍稍一愣,然后说道:“诵读的不错,读诗词,写诗词一定要从诵读开始。只有大声读出来,才能领会其中的妙处。”
“嗯,爸爸,写诗词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张定海又想了想,“治学、做学问,唯在一个勤字上,要勤写、勤读。多写多读,勤奋过人,自然就通了。”
“孩儿谨记。”
没想到儿子尽管想要从军,但却有自己当年对儒学和治典的影子,看来家风使然啊。
看看时间不早了,张定海一边让儿子去把早饭盛好,摆上桌子。自己这边赶紧给老父亲请安,好伺候老父亲起床。
“父亲大人,定海给您请安。”张定海躬身站在父亲卧房边上,轻轻地敲门。
一般这个时候,老父亲肯定已经醒了,就会招呼自己进去。可今天是怎么了,敲了两次门,屋里都没声音。
张定海轻轻推开门,立刻惊呆了,老父亲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口鼻流血。张定海连忙冲进去,一探鼻息,父亲早已服毒自尽,气绝多时了。
“父亲,父亲。”张定海无声地哀号着。
这时,他看到父亲身上放着一张纸,拿起一看,竟然是父亲的绝笔。
上面用柳体一笔一划严谨地写着:吾儿定海,老朽年迈,恐为吾儿为国杀敌之累。今日,吾儿将报效国家,诛灭倭寇丑类,卫我华夏。老朽之死,是为告诫吾儿:吾之死,则你等可放心为国去死!
张定海看着最后一行:“吾之死,则你等可放心为国去死!”的时候,泪如雨下,冲天的怒火在他的胸腔里燃烧起来。他腾腾后退了几步,扑通一下跪倒,然后对着父亲的遗体高声发誓:“父亲大人,定海这次出战,定要踏破贺兰山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