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来的人很多,不仅有海军司令部的同僚,还有巷子里面的邻居,把巷子口挤满了。为了让儿子安心杀敌,老父亲甘愿服毒自尽的消息很快传开,社会各界都感叹老爷子的忠勇。
追悼会是当地救亡会操办的,在追悼会上,大家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张远读更是更是哭成了泪人一般。唯独张定海一滴眼泪没有掉,表情凶巴巴的,跪在父亲的灵柩前就像个木人一般。
头七没过,张定海就摘掉了黑袖标,到海军司令部报道。
“定海,我看你再休整几天吧。”
“不用,陈将军,卑职每休息一天,就是对父亲的不孝。”
陈将军叹了口气,把桌子上的卷宗签完字,递给了张定海,“好吧,我准你立刻率部出征。你有什么要托付的吗?”
张定海把卷宗往胳膊里一夹,啪,行了个军礼:“将军,如果我战死,恳请让我的儿子张远读将来子承父业,参加海军报效国家。”
“你放心,如果你战死,我会把远读视作己出,妥善照顾的。”
“谢谢长官。”张定海转身告辞。
看着张定海离开海军司令部的身影,大家都唏嘘感叹,张家两代人,都为海军血战过,这个家族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海军家族。
其实张定海这一家的悲惨命运何尝又不是百年中国海军悲剧命运的缩影,甲午之战,中国海军惨败了;抗战之初,中国海军几乎就打光拼完。但中国海军历来都不缺少张定海这样的汉子,他们或许会消沉,会沉沦,会暮气横生。
可是,一部百年的中国海军史,何尝不是一个民族在苦难中蹒跚着挺进大洋的奋斗史。这段苦难深重的年代里,一代一代的中国海军官兵奋勇拼搏,终于成就了今天中国海军走向远洋的大洋魂魄!
失去海洋并不可怕,失去舰船也不可怕,可怕的身为海军一员的那份军魂和豪迈……
当目光停留在这一刻,重庆码头上,张定海带着两百余名海军官兵又一次出征,又一次准备迎接死亡。这群海军爷们已经苦战了七年,而这次他们将带着最后一点点海军的血脉,去对抗不折不扣的强敌。
明知是死,坦然去死,他们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他们的生命属于中国海军军魂!
码头上一片隐约哭声,很多家属都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张远读站在人群里,个子显得那么瘦弱,身上是显眼的孝服孝帽。
“命令,全体上甲板,向亲人和长官辞行。”张定海命令道。
甲板上站泊,无声,有人默默流泪,眼泪划过脸颊,流到打满补丁的海军军服上……
两百多个坚强臂膀如同舰炮一般,两百多双目光看着岸上的亲人……
“命令,任何人不许哭出来,向队列两边传。”
兄弟们哽咽着嗓子,一个又一个传着命令。
汽笛再次拉响,领港的小船驶离航道,上面的士官在船尾庄严敬礼,这种敬礼是男人之间的问候,兄弟之间的祝福。
搭载他们的货船驶入主航道,边上的货船纷纷拉响汽笛送行,只见货船上面的中国海军军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
直到货船驶远了,张定海才把大家集中起来,“兄弟们,大家可能都知道,日军已经打通了大陆交通线。而我们这次出战,就是要瘫痪他们在长江和支流里的航运。我们要告诉日军,中国海军的爷们还没死绝,但是,今天一别,我张定海就没打算活着到抗日胜利的那一天。我希望你们明白,在前方,就是我们的光荣之地,也是我们的坟墓!”
“长官,我们的坟墓是大海,我们一定要打回大海!”
“长官,我们都是自愿报名的,中国海军打到今天,哪里还剩多少人呢?兄弟们都死光了,轮也轮到咱们了!”
张定海看着这群瘦骨嶙峋的部下,这群失去了海洋,但决心以死相拼打回大海的部下,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凉。
这支部队走的路线和当年差不多,经水路过三峡,再转陆路向东秘密开拔。沿途各个战区分别派人护送,就这么像接力一样,直到护送到第三战区。
这一路上,张定海明显感到了护送自己的兄弟部队士气低落。和当年不同的是,当年虽然欧战爆发,德国席卷欧洲。而武汉会战也失利了,国民政府退守西南。但大部分的部队士气还算高涨,士兵也多为较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抗战打到了一九四五年,刚刚结束了豫、湘、桂的惨败,国军损失了几十万部队,大片国土沦丧。这些无论对军心还是士气,都打击沉重。
辗转到一九四五年三月,张定海的部队才开拔到第三战区,和丁晓峰率领的原江城布雷游击队会合。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当年的老部下了,张定海感到了兴奋和高兴。
一分手这么多年,丁晓峰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么些年真是苦了他了。
部队第二天一早就早早起床,匆匆吃了早饭,就由第三战区的兄弟部队护送,朝乌马镇开进。丁晓峰的部队就驻扎在乌马镇。
仗打到一九四五年,中国空军在美军的支持下重新夺回了制空权。所以部队不需要夜间行军了,而是大摇大摆地在白天赶路,走起来速度也快了很多。乌马镇就在前面了,远处看过去,是一个白壁黑瓦马头墙的江南小镇。一条弯弯的长江支流从镇边流过,然后蜿蜒向北,在十五里之外汇入长江。
乌马镇是个半丘陵地区,镇子后面是青黛色的群山,虽然山不高,但透着秀气。从陆路到乌马镇必须经过一处三面环山的L型马道,这里不仅驻扎着海军的游击队,还驻扎了川军部队。
张定海远远看过去,乌马镇确实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所在,很适合作为游击作战的前进阵地。
距离乌马镇不到一里地的地方,也就是大拐弯马道的尽头,黑色小点般站着一群人。张定海拿望远镜一看,那群人有穿海军军服的,看来丁晓峰正带着人等着呢?
张定海心里一酸,好久没见自己的部下了,想到这里他催促行军速度。
两群男人越走越近,张定海骑在马上恨不得一骑轻骑就飞奔过去。等走近了,只见前方三行纵队,大约五六十人,站泊姿势跨立在路边。最前面那人精瘦精瘦,上面穿着一件海军军官制服,下面却是一条陆军的裤子,看得张定海好生奇怪。难道前方的物资如此匮乏,连被装都补给不上?
其实张定海的军服也是穿了八年的,胳膊肘上还打了补丁。
再近了一点,队列前面这人黑瘦黑瘦,一只眼睛上还打了眼罩。张定海勒马站住,下马走了过去。
“向长官致敬!”黑瘦汉子高声喊道。
刷,队列立正敬礼。
张定海看着久别重逢的部下,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他连忙还礼,“请稍息。”
“前江城布雷游击队副队长丁晓峰奉命来到,布雷队集合完毕,请长官训示。”
张定海哑巴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就在自己沉沦放纵的时候,这些部下还在坚持着,还在苦苦支撑着……
“兄弟们好,你们辛苦了。”张定海用目光问候着自己的部下,其中有些还是当年楚戈号上的官兵,还有些显然是自己离开后补充进来的。
“长官,花名册。”作为部队移交手续之一,丁晓峰递过花名册。
张定海翻开这本沉甸甸地接了过来,一排一排的名字,很多名字的后面画了勾,然后用钢笔注明了阵亡时间和地点。
这不是一本花名册,而是中国海军官兵血战八年的悲壮缩影!
“长官,自部队移交给我指挥后,共计阵亡官兵七十三人,伤五十四人,经过两次整补,现有六十七人,请长官接受指挥权。”丁晓峰再次敬礼。
“好,我宣布,指挥权移交完毕,海军少校张定海,现正式接受上校丁晓峰的指挥权,并根据海军司令部任命,丁晓峰改任布雷游击队副队长,请接受委任状。”
说完之后,两个男人含泪拥抱在一起。
晚上,部队驻扎下来,张定海检查完了游动哨,让人把丁晓峰叫到自己的军官营房里。在油灯下面,丁晓峰说了眼睛负伤的经过。
一九四三年,在执行布雷任务后,丁晓峰的掩护组和日军巡逻队遭遇,紧跟着一发流弹迸起的石块打中了他的眼睛。因为没有盘尼西林,眼睛很快发炎,还是兄弟们冒死潜入江城医院,抓来几个医生才做了手术。但眼睛保不住了,只能摘除掉。
“长官,没事,不就是个眼睛吗,一只眼睛也挺好,瞄得准。”丁晓峰倒是很释然。
“兄弟,苦了你了。对了,我现在军衔比你低,不要再叫长官了。”
“是,长官。”
张定海苦笑,“你小子啊。”
“长官,你知道吗,那个岩田二冢还在江城,还是负责江城的水面防务。”
“嗯,老对手了,他怎么一直也没升官呢?”
“不清楚,不过他走运,鬼子的海军都在太平洋里拼光了。”
张定海唏嘘着,他还是比较了解自己的这个老同学的,也是个只会打仗,不会做官的军人。
“不说他了,说说你,这几年挺苦的吧。”
“还行,你其实比我苦,至少我在前方打仗还比较自在,不像你,白白被人冤枉。当年消息传过来之后,部队差点哗变。”
“不说了,据说当年有人告密。”
看到张定海不愿再谈旧事,丁晓峰只好也不再说。其实张定海隐约觉得当年告发自己的是方务群,但他不愿随便冤枉人。都是陈年旧事,现在是国难当头,这些私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定海又问了问部队这几年打仗的情况,丁晓峰摘重要的说了一遍。这几年丁晓峰曾经三次受伤,三次伤愈后又返回部队。
听丁晓峰这么一说,张定海就让他脱了衣服,看他身上的伤口。这个坚强的汉子,一脱军服显得骨瘦如柴,肋骨根根凸现,身上的大小伤疤触目惊心。张定海指着伤疤问负伤经过,以及愈合情况。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感觉造化弄人,当年那些浴血奋战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令尊身体好吗?”丁晓峰问道。
张定海愣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此次出战,老父亲为了壮我军心,临行前服毒了。”
“啊,张伯,他……”
张定海示意丁晓峰坐下来,然后简单说了一下父亲服毒的经过,听得丁晓峰眼圈发红。
“好了,国仇家恨,这次我来支援你们,就是要用吨位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嗯,长官,别看去年咱们在豫湘桂吃了败仗,但我们拖不下去了。鬼子不也在苦苦支撑。”
“晓峰,我琢磨着,这抗战有望在年底前打完。”张定海一边说,掐灭了烟头,从航海日志里面撕了张纸,画起简图。
“你看,日军在太平洋上惨败,下面一步,他们再固守广西、广东就失去了意义。甚至像汉口、宜昌这些地方,他们尽管孤军深入,但空中控制权已经易手,他们也难以固守下去。”
张定海画了一张中国东南沿海的简图,尽管是手绘的,但这些轮廓早已刻在他脑海中,所以画出来的简图居然大轮廓并没有偏差。
“长官的意思是他们要收缩防线?”丁晓峰插嘴问道。
“嗯,肯定会收缩的,现在他们只能占住几个重要城市了。所以,现在日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这条长江主航道,也是他们的生命线和物资运送大动脉!”
“长官,现在你来了就好,咱们要像一把利刃一样,戳在鬼子的大动脉上。”
张定海在简图的左下方画了一个圈,“如果不出所料,很快国军就能从东南沿海开始,逐步收复失地。据说,在北方,八路军和游击队也在日军敌后不断袭扰。在欧洲战场,去年盟军成功登陆,苏军从东线也快攻到德国本土了。等德国一战败,盟军就会集中力量对付日本。所以我判断,今年年底前,日军肯定会战败投降。”
丁晓峰伸头看着简图,连连点头,“长官,照你这么说,这也是我们海军兄弟对日军的最后一击了。”
“嗯,如果判断没有错误的话,这就是我们海军官兵对日军的最后一战!”
两人目光相视,都感觉到了胜利的希望,两个铁塔般的汉子,就这么憧憬着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