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吕家闯王 > 章节目录 08 落井
    山色在大雨之中更显苍翠,入眼处尽是参天老松随山势起伏。天光由苍白逐渐转暗,山中似乎起了一层雾气,原先清晰的景色一时影影绰绰。



    连日的大雨将“玄天观”几个古拙的大字冲刷的格外醒目,匾额以下是两幅对联:众妙无门玄之玄,群魔尽扫道可道。紧挨着左侧对联斜靠着一个身形偏瘦的汉子,脸色虽然蜡黄,但是细审之下倒有几分清秀,只是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远远看去周身尽是风尘。那汉子眼看着天色愈来愈黑,逐渐失了耐性,时不时往门里张望。



    几近院落内的一间净室里一盘棋局正战至酣处,随着侍童将烛台一一点亮,执黑一方的败局已一览无余,那两根如蚕茧交叠的指节悬空半天,也不知从何处落子。对面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虽然眼神依然凌厉,但是满脸的褶皱早已如榆皮一般,老者面色沉静,正一手轻抚胡须,一手闲抓棋子,灯影之下干枯的身形愈发衬托出道袍的宽大。两根蚕茧的主人是一个黑塔一般的汉子,身高八尺有余,敞开的胸脯露出紧实的肌肉,刀削斧劈的脸庞透出一股英雄气,此间正浓眉紧锁,游移不定。



    “真人,这盘棋恐怕咱家是要输了······”



    “不妨事,将军与老道是经年之约,今日草草收了棋盘,恐怕再开新局不易啊”



    “这、这,哎······”那汉子猛然落下一子。



    “真人,陈年旧事可否全然放下······”



    “我徒儿三十五载寒暑,本来是要光大我山门的,结果为小贼所害枉死长安街头,老道勉强支撑着这幅皮囊,就是要为我那可怜的徒儿讨个说法!”



    “周真人,闯王是义军,旗下聚集的都是磊落汉子。咱们也是多方摸盘,当年果然是一场误会,那鸩酒毒死的只有王员外一人,高足确实死在风里遥刀下······”



    还不等那黑汉子说完,周真人闲抓棋子的五指猛然间一齐伸开,掌底一股力道竟将棋子悉数震飞。还好黑汉子也是练家子,身形一移,早已落座在一把太师椅上,只是可怜了几枝上好的烛台被生生削断。黑汉子尚未再次开口,身旁突然传出“哐啷”一声响,一个人影破门而入,直直地跪在周真人面前,灯影摇曳间正是那在门外久候的清秀汉子。



    “真人,我门墩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您帮闯王过得了潼关,千刀万剐随您高兴!”



    “门墩,快起来!你忘了来时闯王是怎么交代的?!”



    “我门墩随闯王闹凤阳、掘皇陵,一路上杀官造反、周济穷人,不知有多扬眉吐气。想当年猪狗不如,现如今才知道什么是恩义,今天能为闯王死,不知有多痛快······”



    “够了!别在老道面前演苦肉计了!既然敢踏进我山门,岂能便宜了你,清岚,快拿你刘师兄的天罡剑来,老道要生劈了这小贼!”



    “慢着!何劳真人亲自动手!咱们替您沾染这一身晦气······”



    净室内几人才听到窗棂有响动,那声音已是从几丈远的屋顶传来了。



    “在下月底鹞,奉师命来取害死师弟的仇家。哈哈,哈哈”



    周真人大叫一声“不好!”定睛疾看,眼前早已没了门墩的踪影。再找那黑汉子,灯影下只剩空空的太师椅。



    雨势渐收,入夜时分四下终被虫鸣覆盖,周真人彻夜枯坐,山岚散入的后半夜竟有两行清泪随着彻骨的寒意滑落。



    五尘峰顶木稀草深,日出以前时常虫鸟不鸣。此刻山风随流云任意东西,四野看不尽一片苍茫,不过敛息凝神仔细听去,西北角隐隐约约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缓缓露出一头华发,继而是一双玉手、一对妙目,望着天底微露的“鱼肚白”,她纵身跃起,轻盈地落在峰顶。拨开乱草疾行几步,她来到了那块大石前,今天没有铺开绢帕,径直坐了下去。片刻之后天光放亮,一轮红日蓬勃而出,万丈霞光一笔笔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姿、清丽的脸庞,以及滚珠一般晶莹滑落的泪滴。



    从九岁那年开始,她无数遍攀爬化身谷十二峰,最后恋上了五尘峰的朝霞和漫山的羊角花。



    大石几丈开外,正有一名年轻汉子隐没在乱草丛中,汉子亦望着朝霞怅然有所思。其时云蒸霞蔚金涛银浪滚滚而来,汉子忆起当年为血水染透的湖泊,怔怔的想:要不了多久又可以见到兄弟们了······他们那破衣烂衫、那烟火色的笑脸一时无比清晰······眼前正在烤着包谷棒子,潮湿的柴火熏的大家泪水涟涟,棒子的香味把腹中的饥饿引逗到极限,兄弟们咽着口水东拉西扯,一不留神二狗生扑了上去掏走一颗棒子就啃,倔驴又去扑二狗······大家厮打一团,满嘴都是生包谷的香味······



    “这两位兄弟就是在那个湖泊里没的”汉子喃喃的说。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门墩,如今的吕大省,被月底鹞千里挟持至此。



    “化身谷为瘴气所绕终年不散,大省兄弟千万别胡乱走出来啊,咱家会想办法救你······”这是车大叔在谷口用千里传音递进来的最后一句话。



    车大叔本名车放,人送雅号“终南第一刀”,凭着家传刀法“钟馗十九路”行走江湖二十多年,为人任侠好义,青年时曾为一个孤女一日连挑关中七大门派。绿林人敬其仁义,遇到争执时常请其代为决断,江湖中素常提说的“车判官”正是车大叔。车大叔壮年后加入义军随闯王南征北战,行军路上遇到不平事仍动辄拔刀相助,闯王知其人脉颇广,特意安排他联络各路英雄,除了互通声息,实际是想为义军招聚江湖力量。这次玄天观之行本以为可以化解夙怨,让闯王的队伍顺利通过潼关,却没想到借道不成反丢了兄弟。车大叔一路自责一路紧追,眼见着月底鹞飞身没入化身谷瘴气之中,只好收住身形,对吕家兄弟递出那句紧要的话。



    除了车大叔的那句忠告,还有一句话萦绕在吕家兄弟耳旁“小贼,暂时把你存在这山中,别想着溜,明日日出以后爷来取你狗命,哈哈······”又一次记起月底鹞的死亡通牒,吕大省再次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了几下,身上的绳索仍未有半点松动,然而这最后的挣扎却将一个倩影移入他的眼底。



    那似乎是天外飞来的一尊青玉雕琢的菩萨,通身金光环绕,一袭绿衫,正侧身望着世间万物,仿佛露出无限悲悯······吕大省以为自己在急迫中出现了幻觉,然而定睛细看不远处确实立着一尊青衣菩萨,立即开口极力呼喊道:“菩萨,救命!菩萨,救命!救命啊,菩萨······”。那“菩萨”也是一愣,继而缓缓回望了过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四目相对,那一天羊角花在一夜间齐齐绽放,五尘峰正笼罩在朝霞中,漫山遍野一片殷红,他正躺在羊角花丛中切切地望向她,这一幕她记了一生。



    青衣“菩萨”稍稍整理云鬓,身形一动已在吕大省眼前。此时红日已高,峰顶景物大多现出原来的样子,吕大省仰头看时正碰上小山眉下一对寒潭般的眸子,那是一个约略十八九岁的青衣女子,容颜出尘却一脸霜雪,英气逼人杀气亦逼人,吕大省下意识的赶快望向别处,急于避开那眸子射出的寒光。青衣女子蛾眉微蹙,将吕大省夹在腋下飞身就走,疾行几步渐渐隐没在乱花丛中。



    一射开外有个身影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嗤嗤的浪笑几声,随即也消失在荒草丛中。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青衣女子停了下来,眼前隐约有个山洞掩盖在荒草之中,只听“噗”的一声,吕大省被抛进了山洞之中。



    “日落之后再来看你,最好别出声,当心没了小命。”



    那声音清澈如水又平静如水,听不出喜忧却满溢不容辩驳的气势,不等大省回话,早已没了青衣女子的踪影。被捆绑了六七个时辰,大省全身早已失去知觉,此刻被猛然扔到地上,一吃痛酸麻之感一齐袭来。静静地忍耐了半天酸麻逐渐退去,足底却不断有冷风吹出,大省吃力地反转了身子由仰躺变为僵爬。日光透过草丛在三寸之遥落下几团斑驳,大省多少感到几丝暖意,缓了缓神,想挪出山洞,又记起青衣女子留下的那句话,索性再次仰面朝天沉沉地睡去。



    一阵山风忽然从头顶灌入,朦朦胧胧中大省感到腹中隆隆作响,难捱的饥饿将他从沉睡中摇醒。勉强四下看看却什么也看不清,原来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爬着看的时候眼前的荒草如鬼魅一般在夜风中张牙舞抓,好在耳畔时时传来虫鸣,让大省觉得尚在人间。听着虫鸣强忍饥饿,夜风中若有如无似有饭食的香气,还没等大省辨识清楚,眼前猛然一亮,那青衣女子早已飘然而至,随即几个馒头落在了大省嘴前。



    “吃吧”



    大省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嗓音沙哑的说“绳子···水···菩萨,救命···”



    青光一闪,捆绑多时的绳索齐刷刷断开,大省拖着僵硬的身子滚了几滚,筋骨渐渐通畅,脸上也涌起血色。



    “多谢菩···姑娘···”又是一声轻响,一个皮革水壶被扔了过来。大省抓起水壶仰头就灌,咕咚咕咚半天,又拾起馒头狂嚼猛咽,一阵风卷残云,大省才有看向青衣女子,双脸一时绯红。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吕大省终身铭记!”大省作势就要跪了下去,青衣女子竟冷冷地“哼”了一声,直直看向大省,仿佛要把他一眼看穿。



    “小贼,你以为我不知你是谁···可我偏偏要跟柳霸作对,算你运气好吧”



    “······”



    眼见青衣女子似有离去之意,大省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句:“敢问姑娘芳名?”



    “柳念心···还是那句话:别出声,当心没了小命···”青衣女子的背影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柳念心···”吕大省喃喃的回味”夜里风大,姑娘当心···”这句话吞吞吐吐,含糊不清,没想到山岚中有一句话飘来



    “知道了”。



    第二日入夜时分柳念心如期而至,随手丢过几个馒头一皮壶水,吕大省依旧风卷残云,不过在他用手背擦嘴的时候问了一个问题:



    “柳姑娘可曾有闯王的消息,他过了潼关吗?”



    “···你是说闯贼吗?”



    “闯贼!你知道闯王为什么被骂’闯贼’吗?”



    大省于是将李自成如何童年牧羊,如何杀官起义,又如何重整高迎祥残部被推举为“闯王”的旧事大略讲说一番。柳念心始终斜依洞壁望向乱草深处,冷漠的面庞让人捉摸不出她是否有些许兴趣,好在她没有中途打断,让大省说了个痛快。那天她离开的时候夜已深沉,山雾正浓,还是留下了那句话,却没有细听他的叮嘱。



    第三日来的时候柳念心多带了一个包袱,大省打开的时候发现是几件衣物,他有点意外,随口说了声“谢谢柳姑娘”



    “柳姑娘···哼···坟头柳的名号你都没听过吗?!”



    大省听到这三个字心头“咯噔”了一下。



    “崇祯七年坟头柳一夜之间尽灭渭北三门,别说妇孺老幼,就连路人更夫也未曾放过···其情形之惨烈,长安街头至今仍有一句忠告口口相传——“宁碰夜叉鬼,不见坟头柳”···”



    “那一年我十六···”



    这句话听的大省浑身汗毛倒竖,站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好怔怔的望向眼前的柳姑娘,没想到这柳姑娘竟然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原来昨日深夜她又去执行刺杀任务,买家要的是某官员三十二口家眷的性命。坟头柳杀来杀去突然在一盏灯笼下见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七八岁年纪衣着不甚华丽但是眼睛明亮异常,此刻不哭不跑只是呆呆的望着满院的血腥。坟头柳恍惚看到幼年的自己,稍稍一愣神,斜刺里飞出一把利斧,那小姑娘被活活劈成两半······



    从柳念心压抑的抽泣中大省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一股莫名的怜惜之情忽然涌上心头,他从包袱里找出一件外袍,默默地披在她的肩头。外袍刚落在身上她的双肩猛然一震,才披上的衣服被抖落地上,哭啼也戛然而止,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仍是一脸寒霜。夜风一阵紧似一阵,不时有几股透过乱草灌了进来。柳念心瞟了两眼呆呆木立的吕大省,转身飘然而去。



    “吕大哥,夜里风大···”后面几句也许是被山风吹散了,没有全部落入大省耳中,然而那句“吕大哥”却清晰的落在他的心头。



    被困在化身谷的日子就这样缓缓而前,大省有时候会想象闯王怎么样杀官造反,有时候他殷殷期盼车大叔突然出现救他出谷,更多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记起柳念心,揣度她何时来、揣度她何种装束、揣度她的心境······



    就在大省深陷酸涩困局的这几天,浪头鲨为柳霸推荐了一名善射的新人。新人姓叶单名旗,严格来说是浪头鲨的救命恩人。



    前几日浪头鲨去漕帮某舵主处“踩盘子”,飞身上了官船,一个倒挂金钩从窗棂缓缓探下脑袋,这一探令他激动异常,刺杀的正主就在眼前,正背对着窗棂翻阅着几册账簿。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一刀下去这桩买卖就成了,浪头鲨暗暗的想,袖口一松滑下七星匕首,回身就刺。眼见着匕首要入肉,闻听“当啷”一声,浪头鲨暗叫“不好”,收刀后翻,纵身疾跃,面门早已刀风劲拂,匕首刺中的却是一面乌黑的玄铁菜刀。眼见着第二刀要落在咽喉,浪头鲨甩出匕首直取持刀汉子下盘,火星溅起,这第二刀算躲开了。第三刀是这三刀的精华,必从六大要害坏人性命,浪头鲨心知避不过了满腹的悔恨一时涌来···忽听“嗖”“当”“噗”“啊!”···那第三刀始终没有袭来。



    远远望去,只见一个俊朗的汉子站在几丈开外的江边正收拾弓弩,浪头鲨拱手致意,纵身疾跃过来。



    浪头鲨年近不惑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虽然浑号“鲨”但是从头到脚怎么看都像一条风干的咸鱼,此时这条咸鱼滴溜溜转着暴突的眼珠,反复打量着面前这位汉子。那汉子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酱紫色的面庞与寻常猎户无甚差别,但眉甚浓、目极阔,高鼻隆起,目光异常犀利仿佛巨隼一般,周身一件粗布黑袍沾挂着无数枯草碎叶,箭囊正负于背间,弓袋则侧挂腰际。



    “好汉取财?”说话间浪头鲨随手甩出一袋黄金。



    那汉子并未拾取金袋,却道:“入化身谷者,必杀辋川派一人,这话还作不作数?”浪头鲨冷“哼”一声,点了点头。



    “你可曾看清我刚才两箭射透的是辋川派白从鲤吗?”



    辋川派,世居滋水河畔,自称墨家北脉。门人以厨谋生,隐没于酒肆内庭。擅刀,三招致命,名目曰:解牛三式。



    这是江湖流传最广的说法,事实到了明末朝政昏暗信奉“兼爱”的辋川派早已密令弟子利用身份便利暗中保护名门大族、清官廉吏、仁贾乡贤。这一密令在将近百年间断送了化身谷无数桩“大买卖”,也导致了两个帮派长久以来的相互仇杀,于是上一任谷主颁布明令:凡入化身谷者,必杀辋川派一人。这汉子既已射杀辋川派长老白从鲤,化身谷必然是入定了。就这样浪头鲨作为引荐人,叶旗进入了化身谷。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必细说,就在摘掉蒙在眼上的黑布的一瞬间,叶旗简直被眼前的山色惊呆了。由谷口望去隐约可见十二座山峰高耸入云,山峰之间是一道蜿蜒而来的溪流,时而从云端泄下飞瀑、时而随山路曲折,狭窄处从石缝中涓涓而出,宽阔的地方汇聚成一望无际的湖泊······山花林木似乎随意点缀,然而仔细望去谷底、山腰、峰顶的花木又不尽相同,这些山花仿佛四时不凋、次第绚烂,最独特之处在于十二座山峰景色又不同······应接不暇地看下来,叶旗印象最深的是一座红彤彤的山峰,只是不知这些山川溪流是否有名字。不等叶旗打听,浪头鲨就卖弄起来:



    “化身谷本名早已失传,当年祖师爷无意间行经此处,见十二座山峰宛如人生在世十二因缘,以为其度化今身的绝佳所在,于是开山立派,更山谷名为化身谷。十二座山峰也有了它的名字:山色苍茫杂草丛生的矮峰叫“无明”;两面山坡景物各异的小高峰叫“善恶”;林稀草深花色散乱,略显宽广的山峰叫“报业”;尽是苍松翠柏的高峰是“明色”;山花最乱的山峰叫“六根”···漫山遍野开满羊角花的叫“五尘”···都是一些出家人的名头···你应该也猜出来祖师爷是个和尚了吧,出家人创下个门派干杀人的勾当,世间的事情奇了···”



    听了一路浪头鲨的公鸭嗓子,两人终于在谷中最大的湖泊前停了下来。湖心是一丛仿汉建筑,飞檐斗拱、廊曲回环,看那恢弘的气势大约是谷主的居所了,难怪浪头鲨行至此处立即禁声。片刻功夫从湖心划出一条小船缓缓行至眼前,浪头鲨引叶旗登舟前行,思量起来浪头鲨应该是提前通了消息的。



    弃舟,踏上游廊却不见一人持械护卫,更无行人仆从,正思忖间已经到了一个大殿的入口。殿内烛火通明,其布局、陈设与汉宫别无二致,殿正南树一屏风,屏风上尽书梵文,叶旗不识一字,屏风前端坐一人,大殿之内也仅此一人。此人身材魁梧,身量也高大,一身白袍,约略有几处白发,脸孔不太宽阔,眉目还算端正,脸上血气明显不足,辨不清是乌青还是惨白,看神色和气势,应该是谷主柳霸了。



    “好了,下去吧,有了功劳再说···”



    还没等浪头鲨开口,柳霸已经摆手示意退下了。



    “不过是一身干净的布衫······”念心第一回看到穿上新衣的吕大省时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暗暗感叹,那一天她放下吃食没过多久就匆匆离开了。后半夜月光如水,在一片寂寥里肆意倾泻,注满庭院,溢上窗棂,又爬上了柳念心的脸庞,那一对寒潭般的眸子正在月色里泛起涟漪。她望月,明月里浮出一副俊秀的身影;她闭眼,还是月中的身影,辗转反侧间双颊早已绯红······



    第二日天还没黑透,她已早早地收拾好了吃食,心里仿佛有好些话恨不得立刻说给吕大哥,好不容易捱到暮色四合,正要出门的时候她又折回闺房理了理妆容,忽然间就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件衣服可以拿来见人···慌慌乱乱赶往山洞,山岚陪伴了一路她的脸庞也滚烫了一路,她的嘴角或许浮起过笑意,可是见到吕大哥的时候还是满面寒霜···在满腹自责中她离开了,这一晚又是孤枕难眠。



    第三日一大早她匆匆赶往山洞,她要把憋在心头的话尽数倾诉,然而上天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眼前的吕大省正浑身抽搐满地打滚,青筋暴突的脸上青红两种颜色不停变换,双手在空中胡乱扑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闯王,快走!闯王,快走···”意料之外的这一幕几乎让柳念心手足失措,差一点她就打算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然而在转念间她忽然明白了此刻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还是没有避过······”柳念心幽幽地感叹一声,立即封住吕大省几处大穴,夹起他纵身疾行,片刻间来到六根峰顶的断崖边。恋恋不舍地望了他一眼,柳念心拽下贴身玉佩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手臂稍稍一摆把他甩向谷底。



    她比谁都清楚本门奇毒“蚀心散”的厉害,她也在山风中恍惚明白自己每日送去的竟然是祸害吕大哥的毒药。



    “月底鹞,你好毒辣的手段!”



    凄厉的长啸几乎同时传遍化身谷十二峰,山谷间回响一片,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滚落在乱草丛中。



    林木萧索,山花渐疏,巨石嶙峋处涌出一眼山泉。泉水满时从浅潭中溢出,顺着山势一路向下,或游走根须或隐现于落叶之间,四野幽寂似有水流之声传出,水声渐响,沟壑纵横处有山溪淙淙向前,在一面不算太高的悬崖处横空抛出一条玉带,瀑底是一潭深水,时时泛起墨色。



    由飞瀑溯流而上,有一胖一瘦两个汉子正静静地立于山涧之中。那胖一点的一领僧衣,躬身俯视,双目几乎与水面紧贴,体型瘦小的似乎是一位道人,束发盘髻一袭青袍,腰间挂一个鱼篓直挺挺地站在水中,滴溜溜望向胖和尚眉目间似笑非笑。



    略略等了片刻,隐约似有婴孩的啼哭由远及近,这一僧一道不由得绷紧神经。“哇···啊···哇···”那渗人的声音在空谷回荡,胖和尚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看了瘦道士一眼,瘦道士面露怒色努努嘴,示意他继续看向水中。忽然眼底掠过一道黑影,胖和尚吓的眼珠子都要跳了出来,只听“哗”的一声,眼前黄光一晃,瘦道士突然爆发出极为兴奋地笑声。



    “哈哈···哈哈···抓到了,终于抓到了···”



    闻听此话,胖和尚也在一旁憨憨地笑了起来,淌过冰凉的溪水他摇了摇廋道士手里的鱼篓,一双大眼睛透过不太宽大的口子望着在篓子里惊慌失措的猎物。



    就在两人打算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却远远望见有一人从对面千丈高的断崖跌落水潭。胖和尚摸摸后脑勺不知如何是好,廋道士眼珠一转记起师傅曾多次交代如果有人从六根峰千丈悬崖跳下,必须速速带到他面前,因为此人一定是她的侄孙女柳念心···



    于是赶忙说:“师兄护着“宝贝”慢些过来,小弟先你一步赶去救人啦!”边叮嘱边急匆匆地涉水快走,在飞瀑顶端纵身跃起速速跳落深潭,泅游一番,又是拖拉推拽,终于把那人救上了岸。待仔细看时却并不是花容月貌的柳大小姐,而是一个陌生的汉子,瘦道士一脸沮丧。



    “师弟,这人中毒挺深···要不要抬给师傅救治?”



    “要抬你自己来,大爷正累的慌!”一听到师兄那瓮声瓮气的说话声,瘦道士的火气腾地一下就熊熊燃烧起来。“本以为可以一箭双雕既立了功劳又可以多少占点柳大小姐的便宜,折腾半天惹一身晦气···又有这样痴傻的师兄天天在面前晃悠···哎···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些话他在心中抱怨了半天,脸色一时差到极致。



    “给,师弟,篓子你拿着,宝贝轮到你保护啦,呵呵”痴傻地笑笑,胖和尚背起那中毒的汉子就走。瘦道士看看手里的鱼篓,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跟在胖和尚后面也匆匆往师傅那里赶。



    沿着深潭快步疾行约莫半个时辰,有一丛绿树分外茂密,行经此处胖和尚忽然高声喊起来:“师傅···师傅···救人!救人···”瘦道士一脸鄙夷,却也无可奈何。再前行片刻,有几簇毛竹修美异常,似乎挡住了去路。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吓的老道的“油葫芦”都不叫了!”从修竹尽头快步走出一个蓄发的老和尚(之所以视他为和尚,因为他身穿僧衣),那和尚怒发蓬生,虬髯,鼻下有须如乱针斜插,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煞气,只可怜人到垂暮遍生华发,其身型还算魁梧只是体态甚阔,腰悬葫芦、手摇蒲扇,脸上微微带着几分愠色。离胖瘦二人还有三五步,他便不耐烦地说:“无往,你背个死人回来做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趴在胖和尚肩头的汉子“无往,放下来···”也许是一路颠簸的原因,无往把汉子放到地上的一瞬间,挂在那汉子脖颈上的玉佩正滑落了出来。老和尚眼睛一亮,赶忙说:“道一,寒蛭!无往,快送到丹房!”



    老和尚摘下腰间葫芦,呷几口佳酿,心里默默盘算着。



    “这人是谁?小丫头怎么会花这么大本钱救他?莫非谷中出了大变故?···”一路思量一路走向丹房。



    边救治中毒汉子,老和尚讲了一件异事。



    那一年漫川子倒骑毛驴一路西行,终于来到昆仑山脚下,摇一摇酒壶早已空空如也。在道旁胡乱找了一家酒肆饱餐一顿,给葫芦里灌满好酒,再收拾一些干粮应用之物,弃驴换骡,漫川子继续颠簸在昆仑山中,四下里积雪皑皑、群山绵延,骡铃“叮当”不绝于耳。



    漫川子千里涉远,只为挑战玉虚门门主左连峰,拜帖早已于半年前送到,约期定在十天后的九月初五日,每每想到能在昆仑之巅大败西域第一高手,暗暗有些兴奋。过去两年间他已经陆续挫败京冀、晋豫、秦中、漠北三十一位黑白两道高手,如果挑了这左连峰,北路武林二十年内恐怕再无敌手了。



    那一日行经坐佛泉附近,忽然腹中饥饿,想着取些泉水好就着干粮充饥,然而当他来到泉边时却在一瞬间忘记了饥饿。那是一眼清澈但望不见底的山泉,在莽莽雪域里散发着淡淡的热气,泉眼好似一支玉笛又仿佛昆仑山的脉搏,时不时蓦然喷涌而出,先在水中现出一朵晶莹剔透的磨菇,继而向四面抛洒出无数碧玉雕成的花瓣,远远看去好似一朵盛开的莲花······纵是漫川子这样的武夫粗汉也看的目瞪口呆,他鞠了一捧泉水,那冷冽甘甜直沁人心脾,世间最美的佳酿也不及其十分之一吧。瞥了瞥不知何年何月砌就的花岗岩泉台,他扯下骡马身上的铺盖,打算在泉边歇息一晚。



    天黑以后分风雪暂停,到午夜时分竟有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西天,月光与积雪交相辉映四野一时恍如白昼,虽然一路奔波浑身疲乏,但也耐不过明晃晃一片。正勉强再次入睡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咕咚”一声,漫川子猛然跃起环顾四周,又顺风细听方圆几里的动静,什么异常也没有,就又躺下合衣而睡。没过多久,只听“扑通”“扑通“连续两声,又是一咕噜爬起,这次他再也无法淡定了,下意识地望了望坐佛泉,这一望简直目瞪口呆。在月光笼罩下的泉水之上正漂浮着干瘪的三只雪鸡、两头盘羊,就在这些死物之间,有两团幽幽的蓝光正随意游走,漫川子只好敛气凝神仔细观瞧。没过多久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赤狐,静静地在角落里待了半天,又警觉地四处看看才低下头去饮泉中的水,忽然蓝光一闪那赤狐连一声鸣叫都没有发出就直直栽向泉中,随即发出“扑通”一声···漫川子恍然大悟欣喜异常,莫非是古书上记载的昆仑寒蛭···



    使出轻身功夫三两个腾挪来到了骡马跟前,漫川子随手一刀把骡头齐齐剁下,那骡马还没来及嘶鸣就已鲜血横流,望着脖筋处汩汩涌出的血水,漫川子赶忙摘下腰间葫芦快快地灌了半瓶。弥漫开来的血气,逗引的那两团蓝光不停在泉水中翻腾,漫川子暗暗发笑,把葫芦放在泉台边沿悄悄打开了盖子。血水刚刚流出几滴,就见两道蓝光飞入葫芦。



    得到寒蛭的漫川子恨不得立刻比完武,也好尽早打道回府,可是眼看着约定的日期已经到了却不见左连峰的影子,正悻悻间,迎面走来两名汉子,看衣着打扮像是玉虚门人,只是两人披风颜色各异,一人银白,一人酱紫。



    “尊驾远道而来,玉虚门未曾尽地主之谊还请见谅。”说罢两人一揖到底,甚为诚恳。银白披风继续道:“家师收到尊驾拜帖早已将本门后事尽数交代,只求心无旁骛与尊驾放手一搏,然而行经玉珠峰路遇雪豹······”这人似有哽咽之势,酱紫披风赶忙打断:“不是遇到雪豹是遇到雪豹在猎食两只羚羊,希言师侄你说清楚点,门主眼见腹中有胎的母羚羊要遭殃,自断一臂扔向雪豹,那雪豹应是大雪封山多日饥饿难耐,立刻叼起手臂自顾自吃起来,羚羊才得以跑开···”



    “为救羚羊自断一臂,谁信?!”



    “家师知道尊驾不一定就信,所以托我们带来···白骨”银白披风打开贴身包袱露出几节白骨,递给漫川子分辨,几乎同时哽咽了起来。酱紫披风接着说:“门主有言,尊驾今日离开昆仑山在江湖上尽可放言三招之内大败昆仑山玉虚门门主···”



    这一老一少三言两语说的漫川子既惊讶又无言以对,只好放过那两人孤身下了昆仑。不过凭其当年的为人怎么可能轻易就信,他曾多次潜入玉虚门打探左连峰的情况,回回见到的都是一个独臂汉子,太虚九渊鞭大约使不出来了,最终还是信了。此后漫川子再也没有挑战过任何高手,几乎销声匿迹,江湖上也逐渐没了这号人物。



    “小子,听明白了没有?!”



    老者重新封住那中毒汉子的穴道,随手拔掉葫芦盖子,蓝光一闪,一条软虫瞬间从汉子的手臂中滑出,落在葫芦之中。汉子一脸虚弱断断续续地回了一句:“大师到底信佛信道?”说完勉强笑笑。



    “空寂亦僧亦道,关键看今日心情···呃,哈哈···”老者轻捻虬髯,仰头尽饮壶中佳酿。



    蝉鸣时断时续,水池里不时有鱼儿跃起,眼见着刚刚泛起几圈水晕,池旁的竹丛忽然起了风,雨点就“噼噼啪啪”打了下来。没过多久竹丛尽头传来一阵喧闹,道一骂骂咧咧抱着头飞奔而来,接着无往也慢悠悠的踱过竹丛。刚跑到屋檐下,道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撩起衣角不停的扇风。



    “我的好师兄哎,你倒是快走几步,看你淋的跟河里的老鳖似的!”



    听到师弟又讲俏皮话无往憨憨地笑了起来,紧走几步坐在了檐下的护栏上,抬头望了望天色,猛然间记起什么似的,赶紧掀开外袍解下了护在胸前的一筐草药。看着无往挠挠头又要憨憨的笑起来了,道一不怀好意地说:“师兄,昨晚的鱼汤香不香?”



    “什么鱼汤啊,我怎么不知道?”



    看着无往一脸认真的样子,道一故意说:“就是我们那天在瀑布前面山涧里好不容易抓住的那条怪鱼,听说长了一百多年啦······”



    “哇,鱼能活这么久倒是罕见,师傅就给吃啦?”



    “你个呆瓜,师傅怎么舍得吃,都给那小子啦,哎,也不知道师傅是否老糊涂了···”



    “师傅也不叫我们,不过师傅做事总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那小子狗命好呗。”



    “也是啊,中了蚀心散的毒还能活过来,真是命大啊”



    “命大个屁,师傅把家底儿都用上了,寒蛭什么时候拿出来过?!”



    “哎,对了,师弟,你说那人天天被寒蛭吸血怎么还好好的?”



    道一听到无往问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得意,故意卖个关子:“师兄说笑吧,师兄怎么会不知道?!”无往本来就是一脸苦瓜相,被道一这么一问,脸上的赘肉顿时挤作一团活像一颗风干的核桃,道一暗暗发笑,继续说道:“你听过“不可说”吗?”



    “什么是“不可说”?没听师傅提起过。”接下来道一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空寂僧的往事,实在是让听者错愕。



    那一年风调雨顺,到了麦黄六月关中一带人人脸上洋溢着笑意,秋闱时节渭城一夏姓人家连中两位举人,这家的老爹欣喜异常想着给两个儿子各娶一房妻室,也好在年前凑个四喜临门。于是多方托人,先给大儿子觅得三原马大户的独生女儿,到了二儿子一时难有合适的,有人就举荐了世代行医的康家的小女儿。这小女儿自幼随父诊病抛头露面惯了的,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大家闺秀,只是眉目娇媚身段也十分风流,在渭城周边算得上艳名远播了,夏老爷儿媳要得急,又听说康家的医声尚可,也就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



    礼已议完,彩也纳定,年底要过门了,康小姐却遇上了一桩麻烦事。那天薄暮康小姐像往常一样在后院与柴犬戏耍,突然间柴犬发疯一般从侧门飞跑出去,康小姐紧紧追赶,才出门就看到它扑倒了一名过路的读书人,片刻间就在读书人的肩头咬下一口。咬完那人柴犬扭头就跑,跑着跑着直直冲进街角池塘,扑腾几下就溺死了。这一切看的康小姐目瞪口呆,愣怔了一会儿,才记起路边还躺了一个受伤的男子,赶忙喊来丫鬟,两个人连拖带拽才把那人扶进药房。



    见这读书人只是受到惊吓,有些萎靡不振,康小姐就安排丫鬟煎了一副疏风解毒的方子给那人服下。然而药水下肚过了一个时辰,却还不见醒来,渐渐地那人头上竟冒出大颗的汗珠,嘴角涎水直淌,满口说起了胡话······康小姐见状赶忙翻翻那人的舌苔,双指搭脉仔细诊断了起来,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叹口气无奈地对丫鬟说:“快去喊老爷来吧”。康老爹来了也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问了问女儿事情的来龙去脉,慨叹一声“听天由命吧”,就又开出熄风解痉的方子,安排丫鬟去煎药。



    可怜这读书人一躺就是三天,也没有像被疯犬咬伤的寻常人一样在两天内死去,只是沉睡不醒,说一些胡话。康小姐既好奇病症又带着歉意,白天晚上总在床边守着,看着读书人因痛苦挤成一团的面庞,时常默默流下泪来。



    “这眉目要是舒展开来该是多俊朗啊,只可惜不知道名姓,却要死在这里了···”康小姐偶尔喃喃自语。



    又过了十几天,康小姐一日比一日憔悴,没想到读书人却自己醒了过来。一路小跑到药房门口,康小姐一时有些犹豫,见那人虚弱地靠在床头,她的脸瞬间就红了。康老爹来瞧过几回,觉得那人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将养几日。康小姐却完全不过来了,只是要丫鬟早晚到药房探视一番。



    “芍药,生中岳川谷及丘陵,二月、八月采根,曝干···”那日清晨康小姐在晾晒药材,耳畔传来《别录》里的句子,猛然回头原来是那个读书人。



    “小生,咳,咳,今日专程向小姐致谢,多谢搭救!”那人气踹嘘嘘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完。



    “相公也通医理?”



    “略略知晓一些,只是生性顽劣对家学继承不多”



    “相公是医药世家?!”



    “家祖的医声在汉水两岸倒是有一些人知晓的”



    ······



    两人问来答去,康小姐才知道这读书人姓柳生长在汉中的医药世家,本人却无心杏林,平生只爱游历山川,此次行经渭城只为凭吊关中古迹。此后二人常常谈医论药,柳相公动辄就有奇谈高论,又辩得康小姐心服口服,日子渐久康小姐竟有些恋慕柳相公的学识。



    入冬时节柳相公早已经彻底恢复,然而似与康小姐恋恋难舍,仍赖在康家逡巡不去。没过几日康家上下开始准备小姐的婚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多日不见柳相公,康小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黄昏时无意间望见丫鬟在收纳白芍终于忍耐不住急匆匆地跑向药房。二人四目相对有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处开头,还是柳相公打破僵局:“跟我回汉中吧······”康小姐一时愣怔,转身而去。



    晚饭过后柳相公突然辞别康老爹,独自消失在夜幕中。



    到了出嫁的前一晚,康小姐望见镜子里的自己正默默落下泪来,窗户缝隙突然递进来一张纸条,上书“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又写时间、地点。



    康小姐到约定的地方已是后半夜,月光明亮,清晰映照她的身姿,也勾勒出一个不大的锦盒,正被她紧紧护在胸前。柳相公从树影斑驳中走出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钢刀,早已被鲜血浸透。



    “留下那个盒子,放你走!”



    康小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搜遍康家上下,原来在你手里···我已杀了你全家,快逃命吧···”闻听此话,康小姐心中一震,泪水一齐涌出,然而她还是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快走吧···化身谷要的东西你们留不住···”柳相公背过脸去,不想再多看这女子。



    一时间陷入沉默,冬夜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寒意刺入骨髓。



    “忘了我吧,我在你家的三个月只为这个锦盒···”康小姐双眼圆睁,泪水在血丝间游走,点滴滑落。



    又僵持了半天,柳相公决心就此离开,扭头就走,刚迈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等一等,让我再看你一眼”



    柳相公转过身的时,看到了放在雪地上的盒子,也看到了康小姐孤身离去的背影。



    讲到这里的时候,远远传来了空寂僧的咳嗽声,道一赶紧闭上了嘴巴,催促无往一起走开。空寂僧缓缓而来,路过中毒汉子窗前时随口说了句:“听明白了没有?年轻人···“



    人世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春花落尽,秋草遍生。



    柳念心坐在大石上看日出,山风渐渐起了凉意;她从峰顶一路飞跑,足迹都留在了衰草里;她流连花丛,羊角花一时翻飞,飘过肩头,洒向泥土···一个季节过去了,不知吕大哥是否被救活···默默想着又来到了六根峰的断崖边。她期盼着哪一天她来到断崖边的时候,吕大哥正好爬上峰顶···日子久了,她只希望有人能从谷底带来吕大哥的消息···到现在她只是习惯性的来这边走走,只要谷底没有传出吕大哥的消息,她就坚信吕大哥应该还活着。



    这一天她在断崖边枯坐了一天,夕阳彻底融化在六根山乱花中的时候,她的脸上忽然涌起红霞,她记起了那个山洞,想起了吕大哥曾经低低地对她说“夜里风大,姑娘当心···”



    山花随夜风肆意起伏,六根峰在野花的清香中缓缓沉入夜色。山脚一块磐石在蒿草中隐现,磐石上正站着一名矫健的汉子,酱紫色的面庞专注地望着远方出神,风中夹杂着落叶不时扑打过来。在一片宁谧中,突然有一只受惊的山鸡腾空而起,叶旗引弓搭箭,“嗖”的一声山鸡应声而落。看到猎物中箭总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叶旗健步如飞向山坡奔去,当他快靠近山鸡的时候,一个身影迎面飘来。



    “你是谁?!”



    那团影子出剑迅猛,招招都落在要害,叶旗一个纵身跳出几丈远。



    “浪头鲨门下,叶旗···”



    影子收住身形,提剑在手,幽幽地说:“叶旗,善射的那个吗?”



    还不等叶旗搭话,影子自顾自说道:“六根峰还没死过人呢···”看一眼面前的汉子又说“你走吧,别再让我碰到”



    叶旗一愣,那两道射向自己的寒光让他有几分怯意,然而他终于看清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女子。



    “多么出尘的女子啊,只是那目光太怕人”叶旗在心里默默念叨的时候,那女子又随风而去,山中一轮明月正圆,皎皎光华中叶旗看到了一副秀美的身姿划破月色冉冉远去。叶旗在月下呆立片刻,拾起山鸡,紧走几步也消失在乱草丛中。



    吕大省这几天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可惜白日里谷底时常无人,只能绕着池塘闲逛。道一和无往时常在各处采药,空寂僧的行踪飘忽不定或云游多日或闭门独坐,晚间大家才聚在一起,然而用饭的时常只有大省、无往、道一三人。山中的吃食虽然清苦,但无往的厨艺着实不错,大省就这样在谷底度过了一生之中最悠闲的时光。



    那天吃过晚饭,大省正要回房,正在收拾碗筷的无往忽然憨憨地说:“师傅在药庐,叫你过去呢”“奥,无往师兄。”大省随口应道,一边满腹猜测一边快步走向药庐。



    药庐在谷底最深处依山而建,庐前遍插篱笆,环绕一个宽敞的院子,院中乱植花木数行,院子边上几间茅棚由于修葺及时倒不见萧索,大省推开山荆编就的矮门,走进了药庐。药庐中有一厅,厅中仅挂一画,画中有一枝水墨葡萄枝叶繁茂,串串果实倒挂枝头,远远望去鲜嫩欲滴,大省不识字,只觉得画面颇有意境。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年轻人,你可参悟画者心中所思?”空寂僧正坐在画底的一张太师椅上,手旁一张几,几上一盏茶,尚有热气袅袅而升。



    大省思考半天,终于说“空寂大师,在下···其实不通文墨···”



    “年轻人,为人倒是实诚”空寂僧朗声大笑“那我说给你的两件旧事,你全听明白啦?”



    “明白了,多谢大师提点”大省单膝跪地,拱手致谢。



    “大师···年轻人,你不应该叫我一声师傅吗?”



    闻听此话,大省有些错愕,楞在那里起也不是跪也不成。



    “空寂毕生两样至宝,还有我徒儿捉的那条百年大鲵此刻早已融入你的血脉之中,还有我输入你体内的真气,为你打通的筋脉···年轻人,凝聚在你身上的功力至少七十年···你不该叫空寂一声师傅吗?”空寂的每句话每一个字如巨木似野鹿,根根头头撞向吕大省心间,手低暗暗用力,立时就有一股强劲的气息从丹田处绵绵涌出,在周身游走,大省一惊,下意识望了望空寂,只是几日不见,那老者仿佛老去许多······



    大省忽然有些感伤,三十几年的凄风苦雨一齐袭来,眼中一时泪水徘徊,回头想想何曾有人对他如此抬爱···于是深深跪下,竟已泪流满面。



    吕大省抬起头来,双拳紧抱,略带哽咽地叫了声“师傅”。空寂浑身一震,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一手捻着虬髯,另一只手连连摇摆示意大省就此打住。



    “这一声足矣,出庐之后不可再叫我师傅,也不可对人提说老和尚曾传功于你,记下了没有?”



    闻听此言,大省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冷水:“师傅···徒儿不明白···”



    “你可知老和尚为什么救你?”



    “师傅慈悲为怀···”



    “哼,空寂一生杀人无数,何来的慈悲心肠···哎···你脖颈凭空多出一块玉佩,就没想过它的来历?”



    “这,这应该是柳姑娘留给在下的念想···”



    “念想,哈哈,这可是我那可怜的侄孙女弥月之时我亲手挂在她脖际的···应该算一件信物吧”



    “侄孙女?信物?”



    “个中缘由还是让我侄孙女日后慢慢说给你听吧,你知道它是件信物就好,本来是看在我侄孙女情面上老和尚才救治你这陌生人的,然而又见你骨骼清奇···老和尚才动了被的念头···”



    “别的念头?”



    “无往和道一你也见到了,无论从根骨还是悟性都难继承老和尚的衣钵,然而时间又不多了···老和尚闯荡数十年,留在江湖的都是骂名···”



    “师傅,弟子···”



    “希望你能从那两件旧事里有所领悟吧···不过老和尚只传功于你,具体的招式嘛···哈哈···老和尚有三件事,你可全部答应?”



    “但凭师父吩咐,只要不违背良心弟子赴汤蹈火···”



    空寂再次虚弱的摆摆手“良心···好吧,第一件:出谷以后你帮我带一样东西给一位故人;第二件:你需起誓今生都不辜负我念心侄孙;第三件:日后如果你两个师兄投奔你,还请你尽力照应···”说完三件事情空寂长吁一口气,默然不语,脸上似有凄凉之色,捻一捻虬髯,直勾勾看向跪在面前的汉子。



    “师傅对我恩比天高,虽然相处时日不长,然而您的谆谆教诲弟子早已铭记在心···虽然不能传扬师门名号,弟子也会做一个正直的人,不亏负师的良苦用心···您说的三件事徒儿指天明誓,如有一息尚存定当竭力办好,只是,只是不辜负念心一事···她若心无他属,弟子决不负心!”



    空寂半天不语,叹息一声,才说:“今夜你就离开这里吧···”



    大省闻听此话又是一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师傅,弟子···”



    空寂不为所动,自顾自从太师椅上离开,走进左侧的书阁,回来的时候手捧一个锦盒。



    “这件东西你替我送还给药王洞的龙胆婆婆,切记亲自交到她手中。随我来!”空寂把锦盒塞在吕大省手中,转身往药庐深处走去。原来这片茅棚后面还有一个山洞,空间极阔,洞壁间隐约刻满天罡斗数、经络图谱、武功招式之类,洞内正中供奉一尊铜佛,佛前有香案蒲团,四处药材和书册随处可见,显然是空寂闭关修炼的处所。正对佛龛有一潭,潭中有几枝浮萍睡莲,为山洞平添几分禅意。



    到的洞中,空寂也不理睬吕大省,指了指睡莲盛开的水潭“潜下去,一直西行,约莫半柱香功夫就能出谷”作势就要大省潜进去。



    “师傅···”大省有些不舍,想表达几分离情别绪,看一看空寂少有的急切神色,说一声“您老人家保重,徒儿···”就要跳进莲潭。



    “等等,你叫什么?连日以来,老和尚也未曾问过”



    “弟子,吕大省···”莲潭边的汉子一时酸楚万分。



    “吕大省···好,你走吧,他日如果为祸武林,老和尚必杀吕大省,哈哈···”



    大省眼中满含泪水,回头望望蓬发皓首的师傅,一狠心潜入莲潭深处。



    在黑暗中一路泅游,恍惚觉得有些光亮,大省身子一轻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就看见不远处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官面人物在围着一个布衣汉打斗。大省悄无声息的游向岸边,隐蔽在蒿草丛中仔细观瞧,影影绰绰间见那布衣汉子使一口宝刀,忽而连砍三人要害,忽而与一人游身缠斗,身形一变,一招使出逼得那几个华服官面人物连退数步。看身形招式显然是武林大家,然而那几个官面人物似乎缉拿经验颇为丰富,只是一味引逗布衣汉子耗费体力,包围圈却不见一丝缝隙。



    大省也曾多次遭官府围堵,看眼前形势暗暗替布衣汉子捏把汗,然而布衣汉子着实了得,与数人打斗半天依然精神抖擞,步法身形未见丝毫凌乱。闻听“嗖”的一声,官面人物中有一人全力甩出挠钩套索,眼见着要刺中布衣汉子右肩,那汉子背身沉腰,快走几步,左脚斜踢,直把挠钩踢向右侧一名官面人物处,吓的那人面无血色,连退几步,那人旁边一人面露愠色使刀一挡才把挠钩弹落地上。布衣汉子才一背身,大省差点喊出来,原来被围的正是车大叔。



    大省大叫一声:“狗官,休要猖狂,小爷来啦···”直直冲向战阵之中。凭空跑出一名湿漉漉的年轻汉子,战阵里外都有些纳闷,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思考,湿漉漉的汉子连推带撞,三两下就已把官面人物打伤过半,还有几位严重的似乎已剩奄奄一息。那使刀弹落挠钩的官面人物不住打量着眼前蛮力惊人的汉子。



    “小子,官差办案你都敢搅扰!活的不耐烦了···”



    “笑话,连你几个喽啰都不敢碰,小爷这几年是怎么杀官造反的!”



    那官面人略一沉吟,目中凶光尽露。



    “口气倒不小,要是有胆色的话不妨留下名姓,爷们日后也好再会会你”



    大省才打算开口,车大叔赶忙抢先答话:“在下“终南第一刀”车放,这位只是我的朋友···”



    “车放,好!后会有期。”那官面人收到入鞘,拱一拱手,大喊一声“撤!”,其余官府人物连爬带滚一齐离开了。



    看着视线里渐渐没了官差的踪影,车大叔才一把抱住吕大省。



    “吕家兄弟啊,咱家可算见到你了···”第一次被一个成年大汉紧紧抱着大省有些不自然,然而一想到车大叔曾为化解他与玄天观的旧怨长途奔波到长安,又为救他一路紧追月底鹞,而且车大叔还是自己九死一生后见到的第一个闯王队伍里的兄弟,大省心里百感交集。



    “车大叔,闯王···闯王过了潼关吗···”虽然忐忑不安,他还是鼓了鼓勇气问了这句紧要的话。



    “过了,过了,闯王现在商洛山中整军,为再举大事等待时间呢,哈哈···”一提到闯王,车大叔还是一如既往的豪情万丈。



    “对了,车大叔你怎么会被官差围堵?”



    “咳···还不是因为想着能救你出化身谷,咱家时常在这周边走动,没想到被官府盯上了···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啦,被咱家打残的官差少说也得有二三十个,只是今日这拨却有些难缠,看装扮好像是锦衣卫,关中境内倒是很少见到···”



    听车大叔被官府围堵竟然是为自己,大省虽然有些意外,但是想想闯王平日里怎样对待兄弟们,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肺腑之中满是感激之情,拱拱手,一揖到底:“大省真心感谢闯王的抬爱,更感谢车大叔的多方营救!日后为闯王赴汤···”



    车大叔“哈哈”一笑,赶忙扶起大省,眼珠在难以察觉间一转。



    “吕家兄弟好运气,深陷化身谷也能全身而出,适才间又一口气杀退七八名锦衣卫,想来必有一番奇遇,不知方不方便说给咱家听听?”



    “车大叔说什么话,只要您老有耐心,我一五一十详细说给您听,只是这一身湿衣还是换了的好,哈哈···”



    于是两人一边向市镇赶去,大省也一边将在化身谷的种种经历一一说给车放听,只是有意隐瞒了柳念心对自己的感情,还有空寂僧传功给他的事情,只说自己运气好在谷中偷学了一些招式。



    “你确定空寂僧要你找的龙胆婆婆在药王洞?”



    “是药王洞,我听得很真”



    车大叔面露难色,心中狐疑,很认真的看着大省说:“你可知道长安八大派中只有药王洞一支有些奇特···药王洞顾名思义是一个与“药”相关的门派,在立派之初以济世救人闻名长安武林,然而至明中期门人中渐有人以用毒在武林中立威,当年着实在武林中引起过旷日持久的浩劫···到了现今,该门派渐渐在江湖中销声匿迹,据说药王洞早已分化为两个派系,可是也没有人亲眼见过···我说这门派奇特是因为外人既不知其门户在哪里,也无法联系上它的门人···总之,用“行踪不定”评价药王洞最恰当不过”



    两人一路说说走走,一抬头早已在市集之中,听车大叔这样讲药王洞,大省心中直犯嘀咕。



    “不过,也许我们算一卦就知道了,哈哈···”车大叔忽然莫名其妙的了一句,大省也不太在意。两人找了一间不太显眼的客栈,大省向店家要了一身干净衣服匆匆换上,就跑到大堂中和车大叔要了一些吃食先把五脏庙填报再说。酒饭过后,大省心中正盘算如何找到药王洞,车大叔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宝刀,离席而起。



    “吕家兄弟,走啊,算卦去!”大省有点懵,也不知道车大叔心里如何盘算,只是觉得凭他多年江湖经验,既然一意要算卦,应该有他的道理,飘飘忽忽就跟在车大叔后面。



    没走几步就在街角见到一个冷清的卦摊,那卦摊树一杆棋子上书“天闻若雷,了然今生前世;神目如电,看穿仙界凡间”,红底黑字,两行墨字中间用金线绣一只似龟似龙的奇兽,卦摊前一名算命先生此刻正趴在卦桌呼呼大睡。大省一看算命先生眉目清秀,年纪最多十七八,车大叔却要此占卜,心中一阵偷笑。车放敲一敲桌子,那算命先生被突然惊醒,赶忙擦擦口水,眼睛一瞪,又立即眯起双眼翻出白眼仁来。



    “先生问前程,问姻缘啊?”听这骗子的声音倒有些老练,大省心中暗暗的想。



    “咱家问药王洞···”



    算命先生眼睛又一瞪,旋即又恢复装瞎的神态。



    “先生可有本钱?”



    车大叔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扔到“瞎子”眼皮底下。



    “既然先生有本钱,请随我来,这样的大事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卦摊可以算准的,需师傅亲自作法···”



    “瞎子”收好卦摊,领着两人穿街走巷七拐八拐,此刻正走向一座豪阔的宅院。宅院占地宽广,远远望去只见一枝竹竿伸向天际,竹竿尽头是一面醒目的猩红大旗,旗上仍用金线绣那只似龟如龙的奇兽。大省猜想应该是这里了。“瞎子”紧走几步,冲门左首的持剑侍卫拱拱手。



    “尤三哥,劳烦通禀主人,有人问药王洞”那持剑侍卫瞟一眼“瞎子”带来的两个人,说了声“等着”转身走入大门内。



    大约一盏茶功夫,门里忽然传出朗朗笑声:“尤须,你个狗东西见到车大侠,怎么就不直接请进来,哈哈···”谈笑间大门洞开,有一位白净的公子哥快步迎出来。



    “车判官,快,快快有请···”拉着车放就往里面走。



    “原来闻七爷还有这样一处好居所···请,请,请···”车放客套几句,示意大省一起跟进来,那“瞎子”冲车放二人拱拱手,自顾自离去了。



    几人穿过两道院落,来到一处厅堂,厅内檀香四溢,早已布置好香茗糕点。大省抬眼一看,见厅正中有一幅巨匾,鎏金框猩红底,却不书一字,正纳闷呢,见闻七爷已坐在匾下右侧的太师椅上,抬手示意车吕二人在客人位落座。闻七爷啜一口茶水,慵懒的说:“车判官怎么想起打听药王洞?”车放一边用杯盖划拉着茶水一边头也不抬的说:“莫非闻七爷不知药王洞?”闻七爷讪讪地笑笑,却不搭话,指了指大省。



    “这人倒面生的很···”



    见大省想自报名姓,车放用眼角余光赶忙制止“小兄弟姓吕,在闯王队伍里做头目,江湖中无名姓,不知挂齿···”



    “原来是吕将军,久仰久仰”闻七爷招招手就有下人跑来续茶,看那下人着急忙慌的样子,有些不快,怒气满面直冲下人斥责“笨手笨脚,也不怕惊了客人!”斜眼瞄一眼车放,以手掩口,呵欠连连。



    车放早已失去耐性,从怀中掏出钱袋,“哗啦”一声将袋中珍宝全倒在茶几上,一时间满屋珠光宝气,闻七爷似乎被珠光晃的睡意全无,精神抖擞的说:“嗨!瞧我这糊涂脑子,把正事忘的干干净净···车判官是要问独龙门?”



    车放心中随不屑,还是一脸诚恳:“有劳闻七爷作法开卦,指点迷津!”说罢拱手致意。



    闻七爷假模假样地掏出一副龟壳,用三个铜钱上下占卜,忽然自顾自笑了起来“哈哈···车判官不是外人···我还是直接说了吧,免去一番折腾···哈哈”



    闻七爷这突然一笑,让车放二人有些不知所措。



    “此去三十里,有一个伏牛村,你们去村中打听打听,或许会有收获,哈哈···”



    “多谢闻七爷!咱们后会有期”车放抱拳致谢,拉起大省就走,身后闻七爷仍自顾自大笑不止。



    “车大叔,这就打听到了?”眼见着已经走出一里多地了,大省才悄悄问车放。



    “这就够啦,吕家兄弟你有没有听过独龙门?”



    “车大叔,还请赐教”



    “独龙门在长安八大派中算的上时间最久远的,开山祖师是殷商太师闻仲的一名亲随,其名姓已不可考证,太师命丧独龙岭,这亲随也在那一役中销声匿迹。西周开国大约五六十年,江湖中忽然冒出个独龙门,门人弟子虽多为巫祝,却以推翻周朝统治为宗旨,在周成王年间着实掀起过不少风浪,民间一时流传独龙门为闻仲亲随创建。然而时间久远,真实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门派开创的说法真真假假,不过独龙门从周朝传承至今也算很了得了”大省感叹一句,还想继续听车放讲下去。



    车放怀抱宝刀,回头看一眼吕大省,眉目间有几分赞赏。



    “从周至今中间如何传承,恐怕谁也说不清楚了,只是到了姓朱的坐天下独龙门早已衰败的不成气候,门中翘楚几乎悉数凋零,真正懂得星象占卜的也是屈指可数···哎···虽然号称“独龙八脉”也只是做一些贩卖消息的勾当···”



    “贩卖消息?这个听起来倒奇了”



    “江湖中都认为丐帮弟子遍天下,专司打探消息,其实丐帮弟子时常流落街角荒村,打探到的消息大多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更别说要窃取江湖机要了···独龙门却有独到优势,时常游走商宦名门不说,有些江湖儿女偏偏爱把实话说给算命先生···独龙八脉这是多大一张网啊···”



    “今天见到的闻七爷莫非是八脉之一?”大省心中早有猜测,此刻正好一探究竟。



    “哈哈···吕家兄弟果然心思透彻,独龙门各脉首席弟子必须抛却旧日姓氏改姓闻,以世代追思闻仲太师,你若稍有江湖阅历,就该想到此人必是独龙门首席弟子之一···独龙八脉依次为:天地人玄,风雨鬼雷,你说闻七爷是哪一脉?”



    “当是鬼脉···”



    “那你再猜想下这八脉有何说法?”



    “莫非依照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车大叔你就别卖关子啦”



    “哈哈···吕家兄弟果然聪慧,不过还是差一点···八脉说的是:皇家贵胄、宦贾名门、苍头百姓、僧道医卜、民风乡俗、河洛山川、狐鬼逸闻、帮众治理···吕家兄弟你可记好了”



    二人一问一答,径直向伏牛村走去。



    伏牛村,远远望去整个村落有如从山腰流淌而下,有一条山溪从村中穿过。



    车放和大省赶路口渴,正在溪边捧起水喝着,忽然有一女子披头散发从上游淌水飞奔,车放有些发怒,但是没过多久又有一群人紧随其后似乎在追赶着那批头散发的女子。那追赶的人大多手持扁担、锄头之类,也有几个服色鲜亮、衣着整齐的汉子手持刀剑棍棒一应兵器。追赶的一方声势虽众,但是却总赶不上散发女子,眼见着女子越跑越远,内中一名鲜衣汉子张弓搭箭,作势就要射向散发女子。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身影腾空跃起,生生捉住在空中疾飞的羽箭。众人稍稍一惊,那持弓汉子嘴角冷笑,冲人群摆摆手,在弓上搭上一齐搭上三支箭,又在一瞬间连射三次,九支羽箭挂风带电,紧紧相随的射向那身影。纵然是车放这种老江湖,见到这场面也是冷汗暗流,张口就喊:“在下终南山车放···”然而再套交情已经来不及,前三支羽箭已经直奔被射者面门,只见那身影笨拙的又想出手抓取,不过说来也奇怪身影刚一出手那三支羽箭随即寸寸断裂。随后而来的第二波羽箭似乎意在直取胸腹要害,在身影抬手的一瞬间,一时改边方向射下盘。身影也是一惊,随即看到有六支羽箭一齐射向自己下盘,惊慌失措间胡乱踢腾,就是这一阵踢腾,被改变方向的第二波羽箭,以及本来计划射向的双腿、腰间的第二波羽箭,六支羽箭一齐化为齑粉。



    这一下不光是追赶一方,就连那逃命的女子也被惊呆了,用惊慌失措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汉子。那汉子约莫三十岁上下,衣着朴素,面目清秀一脸英气。车放缓过神来,赶紧出门打圆场。



    “大省兄弟,你这也太···哎,在下诨号“终南山第一刀”车放,敢问贵庄上与这女子有何误会?”说完冲人群拱拱手。



    “原来是车判官,久仰,久仰!”从射箭汉子身后,那一群衣着鲜的人中挤出一个中年人,服色比众人都华贵,面相忠厚,一脸苦相。“咳···不知哪位兄弟高姓大名,下人刚才无意冒犯,还请海涵”



    大省满脸狐疑,不住打量自己,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躲过了九支羽箭,听到有人问自己名姓,抬眼看看不远处的中年人。



    “在下吕大省,只是个过路的。看老爷一脸良善,何必苦苦为难一名女子···”



    “壮士有所不知,那女子实为···实为妖女···”



    还没等中年人继续往下讲,那蓬头女子不住“呜呜哇哇”,头和手不住的摇,原来是个哑女,显然她不承认自己是妖女。



    “车大侠,您的威名远近闻名,今天小老二要有半句假话,您随时可以来庄上取我脑袋。”说完面露恨恨之色“那妖女来我庄上不到半月,庄子上就怪病横行,先是有好多壮小伙子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的一病不起,后来有好几户人家脸上凭空生出毒疮,还有几乎家家户户的小儿腹胀如鼓···咳···造孽啊···”中年人说到此处,几乎哽咽。



    “庄上花去大笔钱财,请遍了远近闻名的大夫,没有一个人能查出病根啊!”中年人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我们请了法师,才查出这妖女作祟祸害村民···法师说只有筑坛焚烧了这妖女,才能消解了这场灾祸···”



    刚说到这里,突然飞来一个石块砸向中年人,原来那蓬头女子早已激动万分,“呜呜哇哇”手足抓狂,实在无法忍受就拾起一块石子扔了过去。虽然没打中,中年人还是缩头缩脑,又躲进人群中。



    “杀妖女!杀妖女!杀妖女!”人群一时沸腾,那持箭汉子又搭箭在弦···见势不妙,车大叔抽出怀中宝刀以极迅捷的速度劈向身旁的一块巨石,巨石“嘭”的一声四散裂开,突然受惊众人不再呼喊,持剑汉子也收箭入囊,心中暗暗赞叹“好雄浑的功力,生生用刀锋将巨石震碎”。



    “既然车判官有意出头,那我们全庄上下有劳车大侠主持公道!”



    人群里有人忽然喊了这么一嗓子,显然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



    车放看一眼大省,此刻的大省目光内敛,暗含杀机,显然想管到底,又看一眼那散发女子,面无血色浑身颤抖,没来由让他记起当年为之挑战七大门派的孤女···



    “既然员外信得过咱家,咱家就和我这位兄弟到贵庄上叨扰一番,不过有言在先,再没查清真相之前,谁也不能动这哑女一根毫毛,否则···哼哼”说完瞟了瞟四散的石块。



    “好!就按车判官的,请随我们回村看看吧,咳···”



    中年人头前领路,那群人紧随其后,车放不紧不慢跟着,最后是大省和哑女,哑女似乎很不情愿回村,扯着大省的袖子一路心惊胆战躲躲闪闪。



    一行人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隐隐约约的已经可以看到村口的门楼,再走近几步眼前映入触目惊心的一幕。那是一个夯土堆成的土台,台上立一根粗大的木桩,木桩四周是铺满的柴火···到跟前时,不时飘来一股腥味,还可以见到刚刚宰杀的猪头,暗红的血滴不时滴下来,这显然是一个祭台,而这个祭坛正立在村口门楼下。哑女一见祭台,突然“哇”的一声躲到大省身后。



    车放皱皱眉头,抬头看一眼门楼上醒目的几个大字“伏牛村”,下意识看一眼大省。



    “这就是我们伏牛村,以前可是热闹的地方啊,现在村口连玩耍的娃娃都没有···咳···”那中年人又有点动感情,用衣袖擦擦眼角。



    “敢问老员外,庄上都姓牛吗?”大省也看到了门楼上的大字,随口问道。这一问弄的中年人哭笑不得,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年轻人说笑了,鄙庄上下多姓苟,小老二苟明德,是庄中族长,这是我莽撞的孩儿承嗣”说着拉了拉射箭的汉子“还不快给吕大侠赔礼道歉!”



    苟承嗣也不答话,冲着大省拱拱手就算道歉了。



    “老员外心胸宽广,贵公子英雄气概,得罪之处还请海涵”大省拱手在前,很真诚的表达着歉意。哑女突然冲苟家父子吐了口唾沫,苟承嗣“哼”一声,苟明德讪讪地笑笑,摆了个请的姿势,将二人迎进村。



    一路走来街道上连个摆摊的货郎都没有,两边的铺面大多关门歇业,家家户户门前都有面目憔悴的人坐在门墩上哭啼,偶尔遇见几个人聚在一处切切私语,一望见哑女如见瘟神一般匆匆散开。有一些胆大的人见众人走的远一点就又聚在一起,冲着哑女指指点点。渐渐走到街中,众人身后竟已尾随了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些面如蜡色的妇女或扶或牵着一些病入膏肓的人,人群渐聚越多,有几个人从路旁拾起石子、泥块狠狠扔向哑女,打的哑女不住躲来躲去。



    “各位乡亲,我和车判官已经打算彻查此事,请大家···”还不等大省说完,迎面飞来无数泥团。车放抽刀出鞘,连舞几下泥团一滴不落悉数叠在刀上,抬手一甩,直直飞向街边一座碾盘,泥团还未飞到碾盘早已碎成无数块。人群一惊,才停了扔打。



    “咱家人称终南第一刀,平生好官闲事,我这位兄弟神功盖世,素来行侠仗义,我二人已答应苟员外彻查此事,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还请行个方便···”说完冲众人拱拱手。



    众人只是稍显平静,还不见散去,车放看看苟明德示意他劝劝乡亲们,苟明德却不愿出头,狡猾地憨憨一笑。



    “车大叔,苟员外曾说有一个法师断言哑女是灾祸的根源,不知方不方便当面向法师讨教?”大省见相持不下,提议道。



    “好!就听吕家兄弟的,还请苟员外请法师···”



    “承嗣,去请法师”苟明德冲儿子喊一声,苟承嗣快步走出人群,向自家宅院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苟承嗣又走了回来,身后是一乘软娇两个仆人一前一后抬着。到得人群中间仆人缓缓放下软娇,大省才看清娇中坐着一名皮肤白皙、体态偏胖的道士,那道士肥头大耳却长着绿豆眼,陷坑鼻,一对蟋蟀须特别显眼,还没从娇中走下那一双绿豆眼早已滴溜溜打量着两个陌生人。苟明德还不等道士的脚沾地,就赶忙迎上去。“劳动法师大家实在是不应该,不过此间确有一件要紧的事需要法师指点迷津”



    看着满脸堆笑的苟员外,法师脸上略现愠色,却故作谦和的说:“员外,客气,客气”



    “好个油滑道人,你凭什么说哑女是祸根!”看着两人惺惺作态,大省早已忍无可忍,牙关紧咬,恨恨地喝道。



    “这···”法师并未答话,却冲苟明德说“这人看着面生”



    “不瞒法师这两人是过路的侠士,护着魔女不说,非要回村再探查一番,这不是挑战您的法旨嘛···”



    “原来是这样啊”法师眼珠又是骨碌一转“定是这妖女施了魔法迷惑了这两位好汉···待老道施法驱邪”说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挂铃铛,一边摇着,一边又从怀中掏出大把黄纸撒向车吕二人。



    还没等黄纸撒到,车放早已把到刀架在法师的脖子上了。



    “看你铃铛上的铸纹应该是独龙门中人,不知属于哪一脉?”



    法师哆哆嗦嗦,一脸苦相,拱手直讨饶。



    “大侠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侠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你车爷爷的刀出了鞘可是要沾点血的,快说哪一脉的?”车放手底稍稍用力,脖颈的皮肉就破了,一条红线立时渗开来,法师一吃疼“妈呀”一声恨不能飞起来。



    “爷,爷,小道士只是混口饭吃···您就别为难我了吧···哎吆···疼死啦···我滴个妈呀···呜呜”此刻的法师早已哭天抢地,车放连看不看一眼,抬手一掌,法师背后的软轿瞬间化为碎片。收到惊吓法师突然止住哭声,额头的汗珠不停滚下,苟明德此时终于开口了。



    “车大侠,您的威风伏牛村上下早已见识啦···快些松开法师,免得给庄上增添灾祸···”说完四下瞟一瞟,人群中立即响起呼喊之声。



    “松开法师!免招灾祸!”“松开法师!免招灾祸!”



    那道士哆哆嗦嗦,却也不再求饶,一双眼睛贼溜溜乱转。过不多久,最里层的一圈村民跪了下来,然后像水晕一样人们全跪了下来,呼喊之声渐渐变成一片哀求,甚至还夹着这一些妇女孩童的哭声。车放一贯以侠义自居,此间被全村老少哀求,脸上有些挂不住,然而凭他的江湖阅历此人无疑是独龙门中人,一时有点不知如何是从。



    “车大叔,放了此人吧,伏牛村早已是惊弓之鸟,再经受不住任何事情啦”大省看出车放的为难,心中计较一番,就给车放一个台阶下。车放“唉···”一声,收刀入鞘,满脸的沮丧。



    “苟员外,不杀法师可以,不过我们既然答应贵庄查清此事,哑女和法师这两个重要人物,我们可是要暂且留在身边···”说完,也不管苟明德同不同意,大省冲法师踢了一脚说声“走!”就拉着哑女,赶着法师从人群中走出,车放跟在后面心中若有所思。伏牛村上下一齐愣在那里,却也没有人出面阻拦。



    缓走几步,转进一个空巷,大省对哑女说:“你家在哪里?咱们就暂时住在你家吧”哑女一路对法师又踢又打还不住吐口水,此刻忽然听大省说要去她家,突然一愣,随即“呜哇呜哇”在前头带路领着三人往自己住处走。



    功夫不大大家一直来到村尽头,大约因为靠近山中的缘故,四周的住户十分稀少。哑女来到一处破败的院落门前,“呜呜哇哇”叫喊不停,显得异常兴奋。大省看着她笑笑说:“到你家啦?”哑女一脸高兴,拉着大省飞跑到一件茅草房中。车放用刀鞘抵一下法师的腰眼,那法师浑身一时僵直停止了滴溜溜转眼珠,车放看着这一院的残破景象心中不由唏嘘。篱笆围成的鸡栏早已被踩踏成稀巴烂,有五六只鸡死在栏中死相不堪入目,蛆虫爬满苍蝇盘旋,不时传来阵阵恶臭。一大一小两间茅棚,本已衰败不堪,此时早已一片狼藉。大一点的茅棚门和窗被抛成了两个窟窿,仿佛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望着来人,一地的家具残渣碎片被偶尔吹进来的风扬起。那小茅棚虽然同样衰败,但是门窗却很完整,门上一把大锁看起来异常牢靠,看来这间茅棚大约曾经用来关押过哑女。



    看看天色还早,车放抵在法师腰间的刀鞘暗暗用力。



    “想不想活?”



    “想!想!想!”



    “想活就老实听话,按我说的办”



    “听话,听话,全凭大爷吩咐”



    “好!你去把这家里外打扫一番···别想着溜!我的手段你也见识了吧,别说伏牛村,方圆十里我保准抓你回来剁成肉泥!”



    “是!是!”法师擦擦淌过眼角的汗,赶忙跑向大茅棚中去打扫。车放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挡住口鼻,拾起一根树枝,自顾自收拾起院中的死鸡。



    不知过了多久,小茅棚中渐渐起了炊烟,又过了一会儿,吕大省兜着衣襟从茅棚中走出来。



    “车大叔,车大叔,来吃玉米棒子啦”大省一声喊,院中顿时香气四溢,车放从院外走进来,法师本来回大茅棚继续打扫,闻到吃食的香味回头也朝吕大省眼巴巴望着。车放拿了一根玉米棒子自己吃起来,大省看了看法师满脸的灰土,随手抛给也抛给一根,法师捡起玉米感谢连连,跑到大茅棚里狼吞虎咽吃起来。转眼间哑女也兜着衣襟走了出来,她捧的却是烧透的土豆。几个人就这么吃起来,待吃饱喝足,一轮浅浅的弯月早已挂在树梢。车放随口说:“家都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哑女怎么藏的这些粮食···”“是啊···她拿出来的时候我也奇怪···”



    入夜时分,大省和车放露宿在院中,哑女在小茅棚,法师就地睡在大茅棚里。月移星走,院中渐渐起了鼾声,一个身影躲在月光暗处,悄悄溜进了大茅棚。片刻后,一个柔嫩的声音低低的说:“快说,你到底是独龙门哪一脉的?”那法师似乎很惊讶,刚喊出“你!你··”忽然被人堵住嘴巴,只能不停呜呜叫了。悉悉索索之后,那身影又从大茅棚溜出消失在月光暗处。大省和车放在月光中对视一眼,又打起了鼾声。



    第二日天明车放说他想去村中四处走走调查一番,安排大省看着法师就自行离开了。大省见后院有一口井还算干净,就交代法师把漂浮在井中的杂物打捞干净,井水干净后大省打来一盆水,要哑女洗洗满脸的污垢。哑女有些不情愿,又耐不住大省耐心劝说,脸上似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羞涩,拿起水盆转身走回小茅棚之中。



    大约半个时辰,小茅蓬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门中走出一名清丽的女子,鹅蛋脸,丹凤眉,唇红齿白,一双妙目似有万千风情···大省早已看呆在那里,忽然见眼前的倩影把一盆污水泼向墙角,才回过神来。那倩影脸一红,转身又急急走回小茅棚。



    在大省呆愣的同时,法师也看到了哑女的倩影,当他眼巴巴的看着哑女又走回门里,咽咽口水才过头来,然而刚回头就又一把冰冷的钢刀架在他头顶。吧嗒一声,法师跪在了地上,满脸哭丧。



    “大侠···小的知错了···求···”还没说完就被止住。



    “小声点,表现好的话,兴许还能放了你!”



    法师眼睛一亮,拼命的点头“但凭大侠吩咐···”



    “你是独龙门哪一脉的?为什么要为难哑女?”



    “大侠,小的真不是···”钢刀的凉意又深入几分,法师赶紧打住。



    “你以为昨晚的勾当,咱家都没瞧见?老实交代,兴许咱们可以救你。车放同独龙门交情不浅,不会随便为难独龙门人的。”法师听到这句滴溜溜转的眼珠突然全神贯注地看向眼前的汉子。



    “哼···车判官可曾听过药王洞?”听法师称自己“车判官”,车放心中暗暗想果然是独龙门人,其实此前他也是隐约猜测这个法师可能与独龙门有瓜葛,此刻终于得到证实。车放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三十年前我门中有一巨擘与药王洞门人相恋,二人浪迹江湖逍遥快活,本来不算什么,然而门中巨擘却私携门中一宝随他流落江湖···三十年中独龙门寻遍天下,终于在这伏牛村中查得巨擘夫妇踪迹···老道此次来是奉了门中密令···所以不方便透露太多细节,还请车大侠见谅,至于哪一脉车大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车放半天不语,忽然长叹一声“原来是帮脉在执行密令啊···对了,巨擘的夫人是否人称龙胆婆婆?”



    “这个老道不知,只是奉命在此地追查门中至宝”



    “那伏牛村中的灾祸又是怎么回事?真的是哑女带来的天灾?”



    “这个···这个···伏牛村中灾祸嘛···”



    “老实说!独龙门可是名门正派,如果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车放就是舍下一条命也要为村民讨个说法!”心中激动,车放把宝刀从法师额头拿下,直接又放在脖颈间,由于气愤手不停的颤抖。



    法师的这回是真害怕了,后背冷汗连连,油头粉面上尽是汗珠。



    “我奉门主之命,有···有行便宜之计的权力···反正,反正···在查出门中至宝之后,老道,不,小人一定会医治好众人的!对,会医治好众人的!”



    车放越听越激动,刀口上渐渐淌下血滴来“会医治好众人的!我呸!咱家不管你什么狗屁门派至宝,限你三天,赶紧把伏牛村的人治好!那些死去的村民的仇···哼!咱家日后找你们门主一条条算!挺好了没有?三天之内全医好!”



    法师浑身早已如筛糠一般,听到“三天之内全医好”心中一松,浑身一齐酸软就跪在地上,如蒙大赦一般边连连磕头“但凭车判官安排!但凭车判官安排!”车放鄙视的看一眼法师,提起他的领口。



    “哑女呢?为什么诬陷她?”



    “这、这、这···车判官还是一刀劈了小人吧!”



    “好!咱家成全你!”说罢车放收刀就要砍断法师的脖颈。



    “车大侠,快住手!”黄莺般的声音从车放耳畔传来。“您这一刀下去我们与独龙门的恩怨可就更深啦”



    “车大叔,先放了道士吧”随后跑进茅棚的大省赶忙说道:“哑女,不,这位姑娘似乎有话说···”



    一阵凌厉的刀风拂面而过,车放早已收刀入鞘,法师早已瘫成一团烂泥。



    “姑娘不哑?”车放转过身来,目光冷峻地看向哑女。



    “是的···小女子,康柳儿···”康柳儿下意识看一眼吕大省,脸上泛起红晕“车大侠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受小女子一拜···”说完康柳儿就要行礼,车放抬手赶忙制止。



    “且慢!江湖人管江湖事,救助贫弱本就是咱家应该做的。如果姑娘心存感激,不妨透个实底,告诉咱家几句实在话!”



    康柳儿面露难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大省在一旁早已心生怜惜。



    “车大叔,咱们还是要这老道先给村民们治了怪病,柳儿姑娘的事情过会儿再说也不迟。”



    车放心中思量一番,也觉得目前治病救人才是最紧要的,反正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于是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茅棚。大省踢几脚法师“喂!喂!法师,起来,去救人啦···”那法师如梦初醒,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外面走。



    四人行不了几步,就看到苟明德带着儿子和庄客从一个胡同转出来,与四人碰了个正着,一看到法师,苟明德远远就点头哈腰的喊起来。



    “哎吆,法师,您可受苦了···”走近几步看到法师额头、脸庞、脖颈上的血迹,突然就住嘴了,赶忙讪讪的看着车放,满脸堆笑:“车判官,您一向可好···”看到苟明德这幅嘴脸,大省差点笑出来,强忍住笑意满脸严肃的说:“事情已经查清了,快去召集村民,法师有法旨传下”



    闻听此言,苟明德一脸疑惑,带着满脸的疑惑看看法师,法师一脸苦相“苟老庄主,快去呀···”



    苟明德赶紧冲儿子摆摆手,苟承嗣带着几名庄客立即分头召集村民去了。望着苟承嗣远去的背影,大省若有所思地说:“贵公子箭术着实超群啊。”苟明德一听大侠夸自己儿子,心中一时高兴万分,连连说:“那里,那里···”车放似乎也有兴趣,也问道:“敢问苟公子师承何门?是哪位大家的弟子啊?”



    “这个···这个···”苟明德又想显摆又似乎不好开口,摇头晃脑半天,还是开口说:“小儿的师傅嘛,也算当今世上少有的大侠客,只是那一年时运不济流落到我们伏牛村,小老儿乐善好施,将他老人家请到府上好吃好喝的伺候,大侠客作为酬谢就胡乱教了我家承嗣几招···只是大侠的名姓和门派嘛···不好说,不好说啊,哈哈···”



    正说话间周围已经陆陆续续围满了村民,看看人到的差不多了,苟明德发话了。



    “伏牛村的乡亲们呐,咱们终于有救啦,老夫诚心拜请,法师才肯出山除妖救民,这是伏牛村祖上荫庇,这是苟家人积德才······”



    苟明德满脸贴金的讲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上,车放早已忍耐不住,狠狠地踢了法师一脚,示意他赶紧救人。法师似乎在默默酝酿另一段长篇大论,被车放这一脚一下踢回了现实。



    “苟员外,苟员外,您老稍稍休息下,还是老道宣布下法旨吧···”苟明德瞪一眼法师,无可奈何地住了嘴。



    “请法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伏牛村此次灾祸乃应劫而生,实为惩处苟姓百年夙愿与哑女无关,此后苟姓子孙应多行善举、扶助贫弱,灾星自去,怪病自会痊愈···”



    法师假模假样地宣读完法旨,话音刚落伏在地上的伏牛村民连连磕头拜谢,有些情感脆弱的人早已呜呜哭了起了。苟明德父子的脸上却是阴一阵晴一阵,那句“苟姓百年夙愿”兼职就是在说他们苟家祖上缺德给全村带来灾祸,苟明德恨恨地看一眼法师,转身带着儿子和一众庄客灰溜溜地离开了。



    法师仰起一张笑脸,讨好地对车放等人说:“几位还满意?”



    “满意个屁!说了半天绕来绕去,你倒是打算怎么救治村民啊?”这回事大省急了。



    “这个···这个···”法师一脸诡秘的笑“大侠放心,明天早上自见分晓,不过···”



    “不过什么?!”车放扬了扬手里的宝刀。



    法师赶紧满脸堆笑,“没什么,没什么,小的只是想大侠能在村民得到救治后放了我···”



    “既然村民得道救治,柳儿姑娘的冤情也得到洗刷,我们留你也无用,到时候自然会放了你,只是在此之前少给我们耍滑头,否则爷爷认识你,车大叔的宝刀可就不好说啦······”自从见到柳儿姑娘的清丽面容,大省整个人似乎开朗许多,遇事总想抢着多说几句。



    法师擦擦额头滚下的汗珠,满嘴连说:“不会,不会···大侠放心,放心···”



    伏牛村村民们此刻不知为何三五成群,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向大省这边偷偷看上几眼。众人正纳闷呢,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手柱一根木棍,颤巍巍、怯生生地对车放说:



    “大侠好人呐···要不是您二位出手阻拦,我们伏牛村可就作孽啦···老太婆代表全村感谢您的侠义心肠···只是,只是···怎么不见哑女啊···难道也生病了吗?老太婆要带全村人去看望她···咳···咳···”



    见老婆婆要给两人行礼,大省赶忙搀扶住老人,满面羞赧一时露出质朴本色,憨憨地笑起来。



    “老婆婆,您别这样说,我们行走江湖就应该侠义为本···您看这姑娘您眼熟不?”说完从背后拉出柳儿姑娘。



    “老太婆老眼昏花···他婶子你们几个过来看看,有认识的不?”老太太招手叫来几个村妇,其余一些人也聚了过来。



    “哎!这不是···这不是···姑娘你转身给俺瞅瞅···这不就是哑女嘛!你看这小模样,俺们谁也没认出来···”



    “是啊,是哑女!原来是个美人吆···”另一个村妇肯定的直点头。



    “哑女,原来···就像年画里的人啊···啧啧···”众人七嘴八舌的品头论足,弄得柳儿姑娘有些不好意思,作势又要躲在大省身后。



    “你们这些人呐,对人家姑娘就没半点愧疚···咳咳···”刚才拄拐杖的老婆婆分开众人,大声斥责开来:“你们一个个,哎···把人家好好的屋子都弄成什么样子了?!还想活活烧死···咳,咳···老太婆代表全村给你道歉,还望姑娘大人大量···”说着老婆婆又要给柳儿姑娘行礼,人群中也起了一片自责之声,村民纷纷要给柳儿姑娘行礼致歉,有些人似乎要下跪···



    “乡亲们不要这样···”这一声着实让人群吃惊不小,众人一齐抬头疑惑地望向柳儿姑娘,柳儿姑娘脸上又泛起红霞继续说道:“我本不是哑女,只是孤身一人怕招惹麻烦就···乡亲们不必自责,大家还不是受了苟家和···的蛊惑···”听到柳儿姑娘嘴下留情,法师冲柳儿姑娘感激地笑笑,柳儿姑娘也不看他,接着说:“我虽然来伏牛村时间不长,大家对我也不少照顾···以后大家叫我柳儿就好···”说完又躲在大省背后。



    “大家散去吧,回去好好养身体,希望早日康复,我代柳儿谢谢大家的照顾···”大省拱拱手,示意众人早早散去,柳儿姑娘听大省称自己“柳儿”心中一时泛起涟漪。



    回到柳儿姑娘的住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晚间众人本打算还吃玉米和土豆,没想到乡亲们送来好些酒菜,四人一顿饱餐直到更深。大省饮了不少酒,此刻睡梦正酣,没想到有人轻轻地在背后推他,三两回以后,大省一个激灵彻底醒了,睁眼一看月光中一个清丽的倩影,原来是柳儿姑娘。



    大省才想看口,就有一节柔软的指头贴在他的唇上,柳儿姑娘拉起他的手蹑手蹑脚地转身就走,一直穿过大茅棚来到了后院的那口井边,用手直指井口,似乎示意大省跳入井中。大省江湖阅历虽浅,此刻还是起了几分戒备之心,有些犹豫,怔怔地看向柳儿姑娘。没想到柳儿姑娘柳眉一竖,纵身自己先跳进井中,这一下大省傻眼了,稍一迟疑也跳入井中。



    大省一边往井底沉,一边凭感觉在拼命抓着柳儿姑娘,沉了半天什么也没抓到心中正暗暗奇怪,忽然被人拦腰抱住,大省下意识要立即挣脱开来,然而感觉到那抱住自己的手臂和身体是那样的柔软,猜想应该是柳儿姑娘就随之游移。大约井壁开有一洞,柳儿姑娘正使劲力气将大省拽入洞中。



    只听“嘎达”一声清脆的声响,大省感觉周围没了井水,随即自己似乎躺倒在地上,然而并不疼痛,应该是柳儿姑娘柔软的身体正垫在身下,大省赶紧一个翻滚生怕压坏她。



    眼前忽然一亮,面前果然是柳姑娘那双清丽的脸庞,此刻红彤彤的,应该是刚才累坏了。柳儿姑娘擦擦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一双妙目紧紧盯着大省。



    “吕大哥,你相信我吗?”洞中异常安静,轻轻地一句问话竟然激起回声。



    大省坐直身子,很认真地说:“你若信我,我便不猜疑你。”



    柳儿姑娘仿佛思考了好久,半天才说:“你能帮我救回父亲吗?”



    大省心中略略一惊,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