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吕家闯王 > 章节目录 04 离谷
    山色在大雨之中更显苍翠,入眼处尽是参天老松随山势起伏。天光由苍白逐渐转暗,山中似乎起了一层雾气,原先清晰的景色一时影影绰绰。



    连日的大雨将“玄天观”几个古拙的大字冲刷的格外醒目,匾额以下是两幅对联:众妙无门玄之玄,群魔尽扫道可道。紧挨着左侧对联斜靠着一个身形偏瘦的汉子,脸色虽然蜡黄,但是细审之下倒有几分清秀,只是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远远看去周身尽是风尘。那汉子眼看着天色愈来愈黑,逐渐失了耐性,时不时往门里张望。



    几近院落内的一间净室里一盘棋局正战至酣处,随着侍童将烛台一一点亮,执黑一方的败局已一览无余,那两根如蚕茧交叠的指节悬空半天,也不知从何处落子。对面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虽然眼神依然凌厉,但是满脸的褶皱早已如榆皮一般,老者面色沉静,正一手轻抚胡须,一手闲抓棋子,灯影之下干枯的身形愈发衬托出道袍的宽大。两根蚕茧的主人是一个黑塔一般的汉子,身高八尺有余,敞开的胸脯露出紧实的肌肉,刀削斧劈的脸庞透出一股英雄气,此间正浓眉紧锁,游移不定。



    “真人,这盘棋恐怕咱家是要输了······”



    “不妨事,将军与老道是经年之约,今日草草收了棋盘,恐怕再开新局不易啊”



    “这、这,哎······”那汉子猛然落下一子。



    “真人,陈年旧事可否全然放下······”



    “我徒儿三十五载寒暑,本来是要光大我山门的,结果为小贼所害枉死长安街头,老道勉强支撑着这幅皮囊,就是要为我那可怜的徒儿讨个说法!”



    “周真人,闯王是义军,旗下聚集的都是磊落汉子。咱们也是多方摸盘,当年果然是一场误会,那鸩酒毒死的只有王员外一人,高足确实死在风里遥刀下······”



    还不等那黑汉子说完,周真人闲抓棋子的五指猛然间一齐伸开,掌底一股力道竟将棋子悉数震飞。还好黑汉子也是练家子,身形一移,早已落座在一把太师椅上,只是可怜了几枝上好的烛台被生生削断。黑汉子尚未再次开口,身旁突然传出“哐啷”一声响,一个人影破门而入,直直地跪在周真人面前,灯影摇曳间正是那在门外久候的清秀汉子。



    “真人,我门墩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您帮闯王过得了潼关,千刀万剐随您高兴!”



    “门墩,快起来!你忘了来时闯王是怎么交代的?!”



    “我门墩随闯王闹凤阳、掘皇陵,一路上杀官造反、周济穷人,不知有多扬眉吐气。想当年猪狗不如,现如今才知道什么是恩义,今天能为闯王死,不知有多痛快······”



    “够了!别在老道面前演苦肉计了!既然敢踏进我山门,岂能便宜了你,清岚,快拿你刘师兄的天罡剑来,老道要生劈了这小贼!”



    “慢着!何劳真人亲自动手!咱们替您沾染这一身晦气······”



    净室内几人才听到窗棂有响动,那声音已是从几丈远的屋顶传来了。



    “在下月底鹞,奉师命来取害死师弟的仇家。哈哈,哈哈”



    周真人大叫一声“不好!”定睛疾看,眼前早已没了门墩的踪影。再找那黑汉子,灯影下只剩空空的太师椅。



    雨势渐收,入夜时分四下终被虫鸣覆盖,周真人彻夜枯坐,山岚散入的后半夜竟有两行清泪随着彻骨的寒意滑落。



    五尘峰顶木稀草深,日出以前时常虫鸟不鸣。此刻山风随流云任意东西,四野看不尽一片苍茫,不过敛息凝神仔细听去,西北角隐隐约约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缓缓露出一头华发,继而是一双玉手、一对妙目,望着天底微露的“鱼肚白”,她纵身跃起,轻盈地落在峰顶。拨开乱草疾行几步,她来到了那块大石前,今天没有铺开绢帕,径直坐了下去。片刻之后天光放亮,一轮红日蓬勃而出,万丈霞光一笔笔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姿、清丽的脸庞,以及滚珠一般晶莹滑落的泪滴。



    从九岁那年开始,她无数遍攀爬化身谷十二峰,最后恋上了五尘峰的朝霞和漫山的羊角花。



    大石几丈开外,正有一名年轻汉子隐没在乱草丛中,汉子亦望着朝霞怅然有所思。其时云蒸霞蔚金涛银浪滚滚而来,汉子忆起当年为血水染透的湖泊,怔怔的想:要不了多久又可以见到兄弟们了······他们那破衣烂衫、那烟火色的笑脸一时无比清晰······眼前正在烤着包谷棒子,潮湿的柴火熏的大家泪水涟涟,棒子的香味把腹中的饥饿引逗到极限,兄弟们咽着口水东拉西扯,一不留神二狗生扑了上去掏走一颗棒子就啃,倔驴又去扑二狗······大家厮打一团,满嘴都是生包谷的香味······



    “这两位兄弟就是在那个湖泊里没的”汉子喃喃的说。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门墩,如今的吕大省,被月底鹞千里挟持至此。



    “化身谷为瘴气所绕终年不散,大省兄弟千万别胡乱走出来啊,咱家会想办法救你······”这是车大叔在谷口用千里传音递进来的最后一句话。



    车大叔本名车放,人送雅号“终南第一刀”,凭着家传刀法“钟馗十九路”行走江湖二十多年,为人任侠好义,青年时曾为一个孤女一日连挑关中七大门派。绿林人敬其仁义,遇到争执时常请其代为决断,江湖中素常提说的“车判官”正是车大叔。车大叔壮年后加入义军随闯王南征北战,行军路上遇到不平事仍动辄拔刀相助,闯王知其人脉颇广,特意安排他联络各路英雄,除了互通声息,实际是想为义军招聚江湖力量。这次玄天观之行本以为可以化解夙怨,让闯王的队伍顺利通过潼关,却没想到借道不成反丢了兄弟。车大叔一路自责一路紧追,眼见着月底鹞飞身没入化身谷瘴气之中,只好收住身形,对吕家兄弟递出那句紧要的话。



    除了车大叔的那句忠告,还有一句话萦绕在吕家兄弟耳旁“小贼,暂时把你存在这山中,别想着溜,明日日出以后爷来取你狗命,哈哈······”又一次记起月底鹞的死亡通牒,吕大省再次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了几下,身上的绳索仍未有半点松动,然而这最后的挣扎却将一个倩影移入他的眼底。



    那似乎是天外飞来的一尊青玉雕琢的菩萨,通身金光环绕,一袭绿衫,正侧身望着世间万物,仿佛露出无限悲悯······吕大省以为自己在急迫中出现了幻觉,然而定睛细看不远处确实立着一尊青衣菩萨,立即开口极力呼喊道:“菩萨,救命!菩萨,救命!救命啊,菩萨······”。那“菩萨”也是一愣,继而缓缓回望了过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四目相对,那一天羊角花在一夜间齐齐绽放,五尘峰正笼罩在朝霞中,漫山遍野一片殷红,他正躺在羊角花丛中切切地望向她,这一幕她记了一生。



    青衣“菩萨”稍稍整理云鬓,身形一动已在吕大省眼前。此时红日已高,峰顶景物大多现出原来的样子,吕大省仰头看时正碰上小山眉下一对寒潭般的眸子,那是一个约略十八九岁的青衣女子,容颜出尘却一脸霜雪,英气逼人杀气亦逼人,吕大省下意识的赶快望向别处,急于避开那眸子射出的寒光。青衣女子蛾眉微蹙,将吕大省夹在腋下飞身就走,疾行几步渐渐隐没在乱花丛中。



    一射开外有个身影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嗤嗤的浪笑几声,随即也消失在荒草丛中。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青衣女子停了下来,眼前隐约有个山洞掩盖在荒草之中,只听“噗”的一声,吕大省被抛进了山洞之中。



    “日落之后再来看你,最好别出声,当心没了小命。”



    那声音清澈如水又平静如水,听不出喜忧却满溢不容辩驳的气势,不等大省回话,早已没了青衣女子的踪影。被捆绑了六七个时辰,大省全身早已失去知觉,此刻被猛然扔到地上,一吃痛酸麻之感一齐袭来。静静地忍耐了半天酸麻逐渐退去,足底却不断有冷风吹出,大省吃力地反转了身子由仰躺变为僵爬。日光透过草丛在三寸之遥落下几团斑驳,大省多少感到几丝暖意,缓了缓神,想挪出山洞,又记起青衣女子留下的那句话,索性再次仰面朝天沉沉地睡去。



    一阵山风忽然从头顶灌入,朦朦胧胧中大省感到腹中隆隆作响,难捱的饥饿将他从沉睡中摇醒。勉强四下看看却什么也看不清,原来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爬着看的时候眼前的荒草如鬼魅一般在夜风中张牙舞抓,好在耳畔时时传来虫鸣,让大省觉得尚在人间。听着虫鸣强忍饥饿,夜风中若有如无似有饭食的香气,还没等大省辨识清楚,眼前猛然一亮,那青衣女子早已飘然而至,随即几个馒头落在了大省嘴前。



    “吃吧”



    大省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嗓音沙哑的说“绳子···水···菩萨,救命···”



    青光一闪,捆绑多时的绳索齐刷刷断开,大省拖着僵硬的身子滚了几滚,筋骨渐渐通畅,脸上也涌起血色。



    “多谢菩···姑娘···”又是一声轻响,一个皮革水壶被扔了过来。大省抓起水壶仰头就灌,咕咚咕咚半天,又拾起馒头狂嚼猛咽,一阵风卷残云,大省才有看向青衣女子,双脸一时绯红。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吕大省终身铭记!”大省作势就要跪了下去,青衣女子竟冷冷地“哼”了一声,直直看向大省,仿佛要把他一眼看穿。



    “小贼,你以为我不知你是谁···可我偏偏要跟柳霸作对,算你运气好吧”



    “······”



    眼见青衣女子似有离去之意,大省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句:“敢问姑娘芳名?”



    “柳念心···还是那句话:别出声,当心没了小命···”青衣女子的背影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柳念心···”吕大省喃喃的回味”夜里风大,姑娘当心···”这句话吞吞吐吐,含糊不清,没想到山岚中有一句话飘来



    “知道了”。



    第二日入夜时分柳念心如期而至,随手丢过几个馒头一皮壶水,吕大省依旧风卷残云,不过在他用手背擦嘴的时候问了一个问题:



    “柳姑娘可曾有闯王的消息,他过了潼关吗?”



    “···你是说闯贼吗?”



    “闯贼!你知道闯王为什么被骂’闯贼’吗?”



    大省于是将李自成如何童年牧羊,如何杀官起义,又如何重整高迎祥残部被推举为“闯王”的旧事大略讲说一番。柳念心始终斜依洞壁望向乱草深处,冷漠的面庞让人捉摸不出她是否有些许兴趣,好在她没有中途打断,让大省说了个痛快。那天她离开的时候夜已深沉,山雾正浓,还是留下了那句话,却没有细听他的叮嘱。



    第三日来的时候柳念心多带了一个包袱,大省打开的时候发现是几件衣物,他有点意外,随口说了声“谢谢柳姑娘”



    “柳姑娘···哼···坟头柳的名号你都没听过吗?!”



    大省听到这三个字心头“咯噔”了一下。



    “崇祯七年坟头柳一夜之间尽灭渭北三门,别说妇孺老幼,就连路人更夫也未曾放过···其情形之惨烈,长安街头至今仍有一句忠告口口相传——“宁碰夜叉鬼,不见坟头柳”···”



    “那一年我十六···”



    这句话听的大省浑身汗毛倒竖,站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好怔怔的望向眼前的柳姑娘,没想到这柳姑娘竟然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原来昨日深夜她又去执行刺杀任务,买家要的是某官员三十二口家眷的性命。坟头柳杀来杀去突然在一盏灯笼下见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七八岁年纪衣着不甚华丽但是眼睛明亮异常,此刻不哭不跑只是呆呆的望着满院的血腥。坟头柳恍惚看到幼年的自己,稍稍一愣神,斜刺里飞出一把利斧,那小姑娘被活活劈成两半······



    从柳念心压抑的抽泣中大省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一股莫名的怜惜之情忽然涌上心头,他从包袱里找出一件外袍,默默地披在她的肩头。外袍刚落在身上她的双肩猛然一震,才披上的衣服被抖落地上,哭啼也戛然而止,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仍是一脸寒霜。夜风一阵紧似一阵,不时有几股透过乱草灌了进来。柳念心瞟了两眼呆呆木立的吕大省,转身飘然而去。



    “吕大哥,夜里风大···”后面几句也许是被山风吹散了,没有全部落入大省耳中,然而那句“吕大哥”却清晰的落在他的心头。



    被困在化身谷的日子就这样缓缓而前,大省有时候会想象闯王怎么样杀官造反,有时候他殷殷期盼车大叔突然出现救他出谷,更多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记起柳念心,揣度她何时来、揣度她何种装束、揣度她的心境······



    就在大省深陷酸涩困局的这几天,浪头鲨为柳霸推荐了一名善射的新人。新人姓叶单名旗,严格来说是浪头鲨的救命恩人。



    前几日浪头鲨去漕帮某舵主处“踩盘子”,飞身上了官船,一个倒挂金钩从窗棂缓缓探下脑袋,这一探令他激动异常,刺杀的正主就在眼前,正背对着窗棂翻阅着几册账簿。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一刀下去这桩买卖就成了,浪头鲨暗暗的想,袖口一松滑下七星匕首,回身就刺。眼见着匕首要入肉,闻听“当啷”一声,浪头鲨暗叫“不好”,收刀后翻,纵身疾跃,面门早已刀风劲拂,匕首刺中的却是一面乌黑的玄铁菜刀。眼见着第二刀要落在咽喉,浪头鲨甩出匕首直取持刀汉子下盘,火星溅起,这第二刀算躲开了。第三刀是这三刀的精华,必从六大要害坏人性命,浪头鲨心知避不过了满腹的悔恨一时涌来···忽听“嗖”“当”“噗”“啊!”···那第三刀始终没有袭来。



    远远望去,只见一个俊朗的汉子站在几丈开外的江边正收拾弓弩,浪头鲨拱手致意,纵身疾跃过来。



    浪头鲨年近不惑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虽然浑号“鲨”但是从头到脚怎么看都像一条风干的咸鱼,此时这条咸鱼滴溜溜转着暴突的眼珠,反复打量着面前这位汉子。那汉子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酱紫色的面庞与寻常猎户无甚差别,但眉甚浓、目极阔,高鼻隆起,目光异常犀利仿佛巨隼一般,周身一件粗布黑袍沾挂着无数枯草碎叶,箭囊正负于背间,弓袋则侧挂腰际。



    “好汉取财?”说话间浪头鲨随手甩出一袋黄金。



    那汉子并未拾取金袋,却道:“入化身谷者,必杀辋川派一人,这话还作不作数?”浪头鲨冷“哼”一声,点了点头。



    “你可曾看清我刚才两箭射透的是辋川派白从鲤吗?”



    辋川派,世居滋水河畔,自称墨家北脉。门人以厨谋生,隐没于酒肆内庭。擅刀,三招致命,名目曰:解牛三式。



    这是江湖流传最广的说法,事实到了明末朝政昏暗信奉“兼爱”的辋川派早已密令弟子利用身份便利暗中保护名门大族、清官廉吏、仁贾乡贤。这一密令在将近百年间断送了化身谷无数桩“大买卖”,也导致了两个帮派长久以来的相互仇杀,于是上一任谷主颁布明令:凡入化身谷者,必杀辋川派一人。这汉子既已射杀辋川派长老白从鲤,化身谷必然是入定了。就这样浪头鲨作为引荐人,叶旗进入了化身谷。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必细说,就在摘掉蒙在眼上的黑布的一瞬间,叶旗简直被眼前的山色惊呆了。由谷口望去隐约可见十二座山峰高耸入云,山峰之间是一道蜿蜒而来的溪流,时而从云端泄下飞瀑、时而随山路曲折,狭窄处从石缝中涓涓而出,宽阔的地方汇聚成一望无际的湖泊······山花林木似乎随意点缀,然而仔细望去谷底、山腰、峰顶的花木又不尽相同,这些山花仿佛四时不凋、次第绚烂,最独特之处在于十二座山峰景色又不同······应接不暇地看下来,叶旗印象最深的是一座红彤彤的山峰,只是不知这些山川溪流是否有名字。不等叶旗打听,浪头鲨就卖弄起来:



    “化身谷本名早已失传,当年祖师爷无意间行经此处,见十二座山峰宛如人生在世十二因缘,以为其度化今身的绝佳所在,于是开山立派,更山谷名为化身谷。十二座山峰也有了它的名字:山色苍茫杂草丛生的矮峰叫“无明”;两面山坡景物各异的小高峰叫“善恶”;林稀草深花色散乱,略显宽广的山峰叫“报业”;尽是苍松翠柏的高峰是“明色”;山花最乱的山峰叫“六根”···漫山遍野开满羊角花的叫“五尘”···都是一些出家人的名头···你应该也猜出来祖师爷是个和尚了吧,出家人创下个门派干杀人的勾当,世间的事情奇了···”



    听了一路浪头鲨的公鸭嗓子,两人终于在谷中最大的湖泊前停了下来。湖心是一丛仿汉建筑,飞檐斗拱、廊曲回环,看那恢弘的气势大约是谷主的居所了,难怪浪头鲨行至此处立即禁声。片刻功夫从湖心划出一条小船缓缓行至眼前,浪头鲨引叶旗登舟前行,思量起来浪头鲨应该是提前通了消息的。



    弃舟,踏上游廊却不见一人持械护卫,更无行人仆从,正思忖间已经到了一个大殿的入口。殿内烛火通明,其布局、陈设与汉宫别无二致,殿正南树一屏风,屏风上尽书梵文,叶旗不识一字,屏风前端坐一人,大殿之内也仅此一人。此人身材魁梧,身量也高大,一身白袍,约略有几处白发,脸孔不太宽阔,眉目还算端正,脸上血气明显不足,辨不清是乌青还是惨白,看神色和气势,应该是谷主柳霸了。



    “好了,下去吧,有了功劳再说···”



    还没等浪头鲨开口,柳霸已经摆手示意退下了。



    “不过是一身干净的布衫······”念心第一回看到穿上新衣的吕大省时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暗暗感叹,那一天她放下吃食没过多久就匆匆离开了。后半夜月光如水,在一片寂寥里肆意倾泻,注满庭院,溢上窗棂,又爬上了柳念心的脸庞,那一对寒潭般的眸子正在月色里泛起涟漪。她望月,明月里浮出一副俊秀的身影;她闭眼,还是月中的身影,辗转反侧间双颊早已绯红······



    第二日天还没黑透,她已早早地收拾好了吃食,心里仿佛有好些话恨不得立刻说给吕大哥,好不容易捱到暮色四合,正要出门的时候她又折回闺房理了理妆容,忽然间就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件衣服可以拿来见人···慌慌乱乱赶往山洞,山岚陪伴了一路她的脸庞也滚烫了一路,她的嘴角或许浮起过笑意,可是见到吕大哥的时候还是满面寒霜···在满腹自责中她离开了,这一晚又是孤枕难眠。



    第三日一大早她匆匆赶往山洞,她要把憋在心头的话尽数倾诉,然而上天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眼前的吕大省正浑身抽搐满地打滚,青筋暴突的脸上青红两种颜色不停变换,双手在空中胡乱扑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闯王,快走!闯王,快走···”意料之外的这一幕几乎让柳念心手足失措,差一点她就打算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然而在转念间她忽然明白了此刻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还是没有避过······”柳念心幽幽地感叹一声,立即封住吕大省几处大穴,夹起他纵身疾行,片刻间来到六根峰顶的断崖边。恋恋不舍地望了他一眼,柳念心拽下贴身玉佩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手臂稍稍一摆把他甩向谷底。



    她比谁都清楚本门奇毒“蚀心散”的厉害,她也在山风中恍惚明白自己每日送去的竟然是祸害吕大哥的毒药。



    “月底鹞,你好毒辣的手段!”



    凄厉的长啸几乎同时传遍化身谷十二峰,山谷间回响一片,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滚落在乱草丛中。



    林木萧索,山花渐疏,巨石嶙峋处涌出一眼山泉。泉水满时从浅潭中溢出,顺着山势一路向下,或游走根须或隐现于落叶之间,四野幽寂似有水流之声传出,水声渐响,沟壑纵横处有山溪淙淙向前,在一面不算太高的悬崖处横空抛出一条玉带,瀑底是一潭深水,时时泛起墨色。



    由飞瀑溯流而上,有一胖一瘦两个汉子正静静地立于山涧之中。那胖一点的一领僧衣,躬身俯视,双目几乎与水面紧贴,体型瘦小的似乎是一位道人,束发盘髻一袭青袍,腰间挂一个鱼篓直挺挺地站在水中,滴溜溜望向胖和尚眉目间似笑非笑。



    略略等了片刻,隐约似有婴孩的啼哭由远及近,这一僧一道不由得绷紧神经。“哇···啊···哇···”那渗人的声音在空谷回荡,胖和尚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看了瘦道士一眼,瘦道士面露怒色努努嘴,示意他继续看向水中。忽然眼底掠过一道黑影,胖和尚吓的眼珠子都要跳了出来,只听“哗”的一声,眼前黄光一晃,瘦道士突然爆发出极为兴奋地笑声。



    “哈哈···哈哈···抓到了,终于抓到了···”



    闻听此话,胖和尚也在一旁憨憨地笑了起来,淌过冰凉的溪水他摇了摇廋道士手里的鱼篓,一双大眼睛透过不太宽大的口子望着在篓子里惊慌失措的猎物。



    就在两人打算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却远远望见有一人从对面千丈高的断崖跌落水潭。胖和尚摸摸后脑勺不知如何是好,廋道士眼珠一转记起师傅曾多次交代如果有人从六根峰千丈悬崖跳下,必须速速带到他面前,因为此人一定是她的侄孙女柳念心···



    于是赶忙说:“师兄护着“宝贝”慢些过来,小弟先你一步赶去救人啦!”边叮嘱边急匆匆地涉水快走,在飞瀑顶端纵身跃起速速跳落深潭,泅游一番,又是拖拉推拽,终于把那人救上了岸。待仔细看时却并不是花容月貌的柳大小姐,而是一个陌生的汉子,瘦道士一脸沮丧。



    “师弟,这人中毒挺深···要不要抬给师傅救治?”



    “要抬你自己来,大爷正累的慌!”一听到师兄那瓮声瓮气的说话声,瘦道士的火气腾地一下就熊熊燃烧起来。“本以为可以一箭双雕既立了功劳又可以多少占点柳大小姐的便宜,折腾半天惹一身晦气···又有这样痴傻的师兄天天在面前晃悠···哎···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些话他在心中抱怨了半天,脸色一时差到极致。



    “给,师弟,篓子你拿着,宝贝轮到你保护啦,呵呵”痴傻地笑笑,胖和尚背起那中毒的汉子就走。瘦道士看看手里的鱼篓,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跟在胖和尚后面也匆匆往师傅那里赶。



    沿着深潭快步疾行约莫半个时辰,有一丛绿树分外茂密,行经此处胖和尚忽然高声喊起来:“师傅···师傅···救人!救人···”瘦道士一脸鄙夷,却也无可奈何。再前行片刻,有几簇毛竹修美异常,似乎挡住了去路。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吓的老道的“油葫芦”都不叫了!”从修竹尽头快步走出一个蓄发的老和尚(之所以视他为和尚,因为他身穿僧衣),那和尚怒发蓬生,虬髯,鼻下有须如乱针斜插,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煞气,只可怜人到垂暮遍生华发,其身型还算魁梧只是体态甚阔,腰悬葫芦、手摇蒲扇,脸上微微带着几分愠色。离胖瘦二人还有三五步,他便不耐烦地说:“无往,你背个死人回来做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趴在胖和尚肩头的汉子“无往,放下来···”也许是一路颠簸的原因,无往把汉子放到地上的一瞬间,挂在那汉子脖颈上的玉佩正滑落了出来。老和尚眼睛一亮,赶忙说:“道一,寒蛭!无往,快送到丹房!”



    老和尚摘下腰间葫芦,呷几口佳酿,心里默默盘算着。



    “这人是谁?小丫头怎么会花这么大本钱救他?莫非谷中出了大变故?···”一路思量一路走向丹房。



    边救治中毒汉子,老和尚讲了一件异事。



    那一年漫川子倒骑毛驴一路西行,终于来到昆仑山脚下,摇一摇酒壶早已空空如也。在道旁胡乱找了一家酒肆饱餐一顿,给葫芦里灌满好酒,再收拾一些干粮应用之物,弃驴换骡,漫川子继续颠簸在昆仑山中,四下里积雪皑皑、群山绵延,骡铃“叮当”不绝于耳。



    漫川子千里涉远,只为挑战玉虚门门主左连峰,拜帖早已于半年前送到,约期定在十天后的九月初五日,每每想到能在昆仑之巅大败西域第一高手,暗暗有些兴奋。过去两年间他已经陆续挫败京冀、晋豫、秦中、漠北三十一位黑白两道高手,如果挑了这左连峰,北路武林二十年内恐怕再无敌手了。



    那一日行经坐佛泉附近,忽然腹中饥饿,想着取些泉水好就着干粮充饥,然而当他来到泉边时却在一瞬间忘记了饥饿。那是一眼清澈但望不见底的山泉,在莽莽雪域里散发着淡淡的热气,泉眼好似一支玉笛又仿佛昆仑山的脉搏,时不时蓦然喷涌而出,先在水中现出一朵晶莹剔透的磨菇,继而向四面抛洒出无数碧玉雕成的花瓣,远远看去好似一朵盛开的莲花······纵是漫川子这样的武夫粗汉也看的目瞪口呆,他鞠了一捧泉水,那冷冽甘甜直沁人心脾,世间最美的佳酿也不及其十分之一吧。瞥了瞥不知何年何月砌就的花岗岩泉台,他扯下骡马身上的铺盖,打算在泉边歇息一晚。



    天黑以后分风雪暂停,到午夜时分竟有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西天,月光与积雪交相辉映四野一时恍如白昼,虽然一路奔波浑身疲乏,但也耐不过明晃晃一片。正勉强再次入睡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咕咚”一声,漫川子猛然跃起环顾四周,又顺风细听方圆几里的动静,什么异常也没有,就又躺下合衣而睡。没过多久,只听“扑通”“扑通“连续两声,又是一咕噜爬起,这次他再也无法淡定了,下意识地望了望坐佛泉,这一望简直目瞪口呆。在月光笼罩下的泉水之上正漂浮着干瘪的三只雪鸡、两头盘羊,就在这些死物之间,有两团幽幽的蓝光正随意游走,漫川子只好敛气凝神仔细观瞧。没过多久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赤狐,静静地在角落里待了半天,又警觉地四处看看才低下头去饮泉中的水,忽然蓝光一闪那赤狐连一声鸣叫都没有发出就直直栽向泉中,随即发出“扑通”一声···漫川子恍然大悟欣喜异常,莫非是古书上记载的昆仑寒蛭···



    使出轻身功夫三两个腾挪来到了骡马跟前,漫川子随手一刀把骡头齐齐剁下,那骡马还没来及嘶鸣就已鲜血横流,望着脖筋处汩汩涌出的血水,漫川子赶忙摘下腰间葫芦快快地灌了半瓶。弥漫开来的血气,逗引的那两团蓝光不停在泉水中翻腾,漫川子暗暗发笑,把葫芦放在泉台边沿悄悄打开了盖子。血水刚刚流出几滴,就见两道蓝光飞入葫芦。



    得到寒蛭的漫川子恨不得立刻比完武,也好尽早打道回府,可是眼看着约定的日期已经到了却不见左连峰的影子,正悻悻间,迎面走来两名汉子,看衣着打扮像是玉虚门人,只是两人披风颜色各异,一人银白,一人酱紫。



    “尊驾远道而来,玉虚门未曾尽地主之谊还请见谅。”说罢两人一揖到底,甚为诚恳。银白披风继续道:“家师收到尊驾拜帖早已将本门后事尽数交代,只求心无旁骛与尊驾放手一搏,然而行经玉珠峰路遇雪豹······”这人似有哽咽之势,酱紫披风赶忙打断:“不是遇到雪豹是遇到雪豹在猎食两只羚羊,希言师侄你说清楚点,门主眼见腹中有胎的母羚羊要遭殃,自断一臂扔向雪豹,那雪豹应是大雪封山多日饥饿难耐,立刻叼起手臂自顾自吃起来,羚羊才得以跑开···”



    “为救羚羊自断一臂,谁信?!”



    “家师知道尊驾不一定就信,所以托我们带来···白骨”银白披风打开贴身包袱露出几节白骨,递给漫川子分辨,几乎同时哽咽了起来。酱紫披风接着说:“门主有言,尊驾今日离开昆仑山在江湖上尽可放言三招之内大败昆仑山玉虚门门主···”



    这一老一少三言两语说的漫川子既惊讶又无言以对,只好放过那两人孤身下了昆仑。不过凭其当年的为人怎么可能轻易就信,他曾多次潜入玉虚门打探左连峰的情况,回回见到的都是一个独臂汉子,太虚九渊鞭大约使不出来了,最终还是信了。此后漫川子再也没有挑战过任何高手,几乎销声匿迹,江湖上也逐渐没了这号人物。



    “小子,听明白了没有?!”



    老者重新封住那中毒汉子的穴道,随手拔掉葫芦盖子,蓝光一闪,一条软虫瞬间从汉子的手臂中滑出,落在葫芦之中。汉子一脸虚弱断断续续地回了一句:“大师到底信佛信道?”说完勉强笑笑。



    “空寂亦僧亦道,关键看今日心情···呃,哈哈···”老者轻捻虬髯,仰头尽饮壶中佳酿。



    蝉鸣时断时续,水池里不时有鱼儿跃起,眼见着刚刚泛起几圈水晕,池旁的竹丛忽然起了风,雨点就“噼噼啪啪”打了下来。没过多久竹丛尽头传来一阵喧闹,道一骂骂咧咧抱着头飞奔而来,接着无往也慢悠悠的踱过竹丛。刚跑到屋檐下,道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撩起衣角不停的扇风。



    “我的好师兄哎,你倒是快走几步,看你淋的跟河里的老鳖似的!”



    听到师弟又讲俏皮话无往憨憨地笑了起来,紧走几步坐在了檐下的护栏上,抬头望了望天色,猛然间记起什么似的,赶紧掀开外袍解下了护在胸前的一筐草药。看着无往挠挠头又要憨憨的笑起来了,道一不怀好意地说:“师兄,昨晚的鱼汤香不香?”



    “什么鱼汤啊,我怎么不知道?”



    看着无往一脸认真的样子,道一故意说:“就是我们那天在瀑布前面山涧里好不容易抓住的那条怪鱼,听说长了一百多年啦······”



    “哇,鱼能活这么久倒是罕见,师傅就给吃啦?”



    “你个呆瓜,师傅怎么舍得吃,都给那小子啦,哎,也不知道师傅是否老糊涂了···”



    “师傅也不叫我们,不过师傅做事总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那小子狗命好呗。”



    “也是啊,中了蚀心散的毒还能活过来,真是命大啊”



    “命大个屁,师傅把家底儿都用上了,寒蛭什么时候拿出来过?!”



    “哎,对了,师弟,你说那人天天被寒蛭吸血怎么还好好的?”



    道一听到无往问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得意,故意卖个关子:“师兄说笑吧,师兄怎么会不知道?!”无往本来就是一脸苦瓜相,被道一这么一问,脸上的赘肉顿时挤作一团活像一颗风干的核桃,道一暗暗发笑,继续说道:“你听过“不可说”吗?”



    “什么是“不可说”?没听师傅提起过。”接下来道一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空寂僧的往事,实在是让听者错愕。



    那一年风调雨顺,到了麦黄六月关中一带人人脸上洋溢着笑意,秋闱时节渭城一夏姓人家连中两位举人,这家的老爹欣喜异常想着给两个儿子各娶一房妻室,也好在年前凑个四喜临门。于是多方托人,先给大儿子觅得三原马大户的独生女儿,到了二儿子一时难有合适的,有人就举荐了世代行医的康家的小女儿。这小女儿自幼随父诊病抛头露面惯了的,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大家闺秀,只是眉目娇媚身段也十分风流,在渭城周边算得上艳名远播了,夏老爷儿媳要得急,又听说康家的医声尚可,也就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



    礼已议完,彩也纳定,年底要过门了,康小姐却遇上了一桩麻烦事。那天薄暮康小姐像往常一样在后院与柴犬戏耍,突然间柴犬发疯一般从侧门飞跑出去,康小姐紧紧追赶,才出门就看到它扑倒了一名过路的读书人,片刻间就在读书人的肩头咬下一口。咬完那人柴犬扭头就跑,跑着跑着直直冲进街角池塘,扑腾几下就溺死了。这一切看的康小姐目瞪口呆,愣怔了一会儿,才记起路边还躺了一个受伤的男子,赶忙喊来丫鬟,两个人连拖带拽才把那人扶进药房。



    见这读书人只是受到惊吓,有些萎靡不振,康小姐就安排丫鬟煎了一副疏风解毒的方子给那人服下。然而药水下肚过了一个时辰,却还不见醒来,渐渐地那人头上竟冒出大颗的汗珠,嘴角涎水直淌,满口说起了胡话······康小姐见状赶忙翻翻那人的舌苔,双指搭脉仔细诊断了起来,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叹口气无奈地对丫鬟说:“快去喊老爷来吧”。康老爹来了也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问了问女儿事情的来龙去脉,慨叹一声“听天由命吧”,就又开出熄风解痉的方子,安排丫鬟去煎药。



    可怜这读书人一躺就是三天,也没有像被疯犬咬伤的寻常人一样在两天内死去,只是沉睡不醒,说一些胡话。康小姐既好奇病症又带着歉意,白天晚上总在床边守着,看着读书人因痛苦挤成一团的面庞,时常默默流下泪来。



    “这眉目要是舒展开来该是多俊朗啊,只可惜不知道名姓,却要死在这里了···”康小姐偶尔喃喃自语。



    又过了十几天,康小姐一日比一日憔悴,没想到读书人却自己醒了过来。一路小跑到药房门口,康小姐一时有些犹豫,见那人虚弱地靠在床头,她的脸瞬间就红了。康老爹来瞧过几回,觉得那人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将养几日。康小姐却完全不过来了,只是要丫鬟早晚到药房探视一番。



    “芍药,生中岳川谷及丘陵,二月、八月采根,曝干···”那日清晨康小姐在晾晒药材,耳畔传来《别录》里的句子,猛然回头原来是那个读书人。



    “小生,咳,咳,今日专程向小姐致谢,多谢搭救!”那人气踹嘘嘘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完。



    “相公也通医理?”



    “略略知晓一些,只是生性顽劣对家学继承不多”



    “相公是医药世家?!”



    “家祖的医声在汉水两岸倒是有一些人知晓的”



    ······



    两人问来答去,康小姐才知道这读书人姓柳生长在汉中的医药世家,本人却无心杏林,平生只爱游历山川,此次行经渭城只为凭吊关中古迹。此后二人常常谈医论药,柳相公动辄就有奇谈高论,又辩得康小姐心服口服,日子渐久康小姐竟有些恋慕柳相公的学识。



    入冬时节柳相公早已经彻底恢复,然而似与康小姐恋恋难舍,仍赖在康家逡巡不去。没过几日康家上下开始准备小姐的婚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多日不见柳相公,康小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黄昏时无意间望见丫鬟在收纳白芍终于忍耐不住急匆匆地跑向药房。二人四目相对有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处开头,还是柳相公打破僵局:“跟我回汉中吧······”康小姐一时愣怔,转身而去。



    晚饭过后柳相公突然辞别康老爹,独自消失在夜幕中。



    到了出嫁的前一晚,康小姐望见镜子里的自己正默默落下泪来,窗户缝隙突然递进来一张纸条,上书“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又写时间、地点。



    康小姐到约定的地方已是后半夜,月光明亮,清晰映照她的身姿,也勾勒出一个不大的锦盒,正被她紧紧护在胸前。柳相公从树影斑驳中走出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钢刀,早已被鲜血浸透。



    “留下那个盒子,放你走!”



    康小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搜遍康家上下,原来在你手里···我已杀了你全家,快逃命吧···”闻听此话,康小姐心中一震,泪水一齐涌出,然而她还是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快走吧···化身谷要的东西你们留不住···”柳相公背过脸去,不想再多看这女子。



    一时间陷入沉默,冬夜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寒意刺入骨髓。



    “忘了我吧,我在你家的三个月只为这个锦盒···”康小姐双眼圆睁,泪水在血丝间游走,点滴滑落。



    又僵持了半天,柳相公决心就此离开,扭头就走,刚迈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等一等,让我再看你一眼”



    柳相公转过身的时,看到了放在雪地上的盒子,也看到了康小姐孤身离去的背影。



    讲到这里的时候,远远传来了空寂僧的咳嗽声,道一赶紧闭上了嘴巴,催促无往一起走开。空寂僧缓缓而来,路过中毒汉子窗前时随口说了句:“听明白了没有?年轻人···“



    人世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春花落尽,秋草遍生。



    柳念心坐在大石上看日出,山风渐渐起了凉意;她从峰顶一路飞跑,足迹都留在了衰草里;她流连花丛,羊角花一时翻飞,飘过肩头,洒向泥土···一个季节过去了,不知吕大哥是否被救活···默默想着又来到了六根峰的断崖边。她期盼着哪一天她来到断崖边的时候,吕大哥正好爬上峰顶···日子久了,她只希望有人能从谷底带来吕大哥的消息···到现在她只是习惯性的来这边走走,只要谷底没有传出吕大哥的消息,她就坚信吕大哥应该还活着。



    这一天她在断崖边枯坐了一天,夕阳彻底融化在六根山乱花中的时候,她的脸上忽然涌起红霞,她记起了那个山洞,想起了吕大哥曾经低低地对她说“夜里风大,姑娘当心···”



    山花随夜风肆意起伏,六根峰在野花的清香中缓缓沉入夜色。山脚一块磐石在蒿草中隐现,磐石上正站着一名矫健的汉子,酱紫色的面庞专注地望着远方出神,风中夹杂着落叶不时扑打过来。在一片宁谧中,突然有一只受惊的山鸡腾空而起,叶旗引弓搭箭,“嗖”的一声山鸡应声而落。看到猎物中箭总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叶旗健步如飞向山坡奔去,当他快靠近山鸡的时候,一个身影迎面飘来。



    “你是谁?!”



    那团影子出剑迅猛,招招都落在要害,叶旗一个纵身跳出几丈远。



    “浪头鲨门下,叶旗···”



    影子收住身形,提剑在手,幽幽地说:“叶旗,善射的那个吗?”



    还不等叶旗搭话,影子自顾自说道:“六根峰还没死过人呢···”看一眼面前的汉子又说“你走吧,别再让我碰到”



    叶旗一愣,那两道射向自己的寒光让他有几分怯意,然而他终于看清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女子。



    “多么出尘的女子啊,只是那目光太怕人”叶旗在心里默默念叨的时候,那女子又随风而去,山中一轮明月正圆,皎皎光华中叶旗看到了一副秀美的身姿划破月色冉冉远去。叶旗在月下呆立片刻,拾起山鸡,紧走几步也消失在乱草丛中。



    吕大省这几天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可惜白日里谷底时常无人,只能绕着池塘闲逛。道一和无往时常在各处采药,空寂僧的行踪飘忽不定或云游多日或闭门独坐,晚间大家才聚在一起,然而用饭的时常只有大省、无往、道一三人。山中的吃食虽然清苦,但无往的厨艺着实不错,大省就这样在谷底度过了一生之中最悠闲的时光。



    那天吃过晚饭,大省正要回房,正在收拾碗筷的无往忽然憨憨地说:“师傅在药庐,叫你过去呢”“奥,无往师兄。”大省随口应道,一边满腹猜测一边快步走向药庐。



    药庐在谷底最深处依山而建,庐前遍插篱笆,环绕一个宽敞的院子,院中乱植花木数行,院子边上几间茅棚由于修葺及时倒不见萧索,大省推开山荆编就的矮门,走进了药庐。药庐中有一厅,厅中仅挂一画,画中有一枝水墨葡萄枝叶繁茂,串串果实倒挂枝头,远远望去鲜嫩欲滴,大省不识字,只觉得画面颇有意境。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年轻人,你可参悟画者心中所思?”空寂僧正坐在画底的一张太师椅上,手旁一张几,几上一盏茶,尚有热气袅袅而升。



    大省思考半天,终于说“空寂大师,在下···其实不通文墨···”



    “年轻人,为人倒是实诚”空寂僧朗声大笑“那我说给你的两件旧事,你全听明白啦?”



    “明白了,多谢大师提点”大省单膝跪地,拱手致谢。



    “大师···年轻人,你不应该叫我一声师傅吗?”



    闻听此话,大省有些错愕,楞在那里起也不是跪也不成。



    “空寂毕生两样至宝,还有我徒儿捉的那条百年大鲵此刻早已融入你的血脉之中,还有我输入你体内的真气,为你打通的筋脉···年轻人,凝聚在你身上的功力至少七十年···你不该叫空寂一声师傅吗?”空寂的每句话每一个字如巨木似野鹿,根根头头撞向吕大省心间,手低暗暗用力,立时就有一股强劲的气息从丹田处绵绵涌出,在周身游走,大省一惊,下意识望了望空寂,只是几日不见,那老者仿佛老去许多······



    大省忽然有些感伤,三十几年的凄风苦雨一齐袭来,眼中一时泪水徘徊,回头想想何曾有人对他如此抬爱···于是深深跪下,竟已泪流满面。



    吕大省抬起头来,双拳紧抱,略带哽咽地叫了声“师傅”。空寂浑身一震,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一手捻着虬髯,另一只手连连摇摆示意大省就此打住。



    “这一声足矣,出庐之后不可再叫我师傅,也不可对人提说老和尚曾传功于你,记下了没有?”



    闻听此言,大省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冷水:“师傅···徒儿不明白···”



    “你可知老和尚为什么救你?”



    “师傅慈悲为怀···”



    “哼,空寂一生杀人无数,何来的慈悲心肠···哎···你脖颈凭空多出一块玉佩,就没想过它的来历?”



    “这,这应该是柳姑娘留给在下的念想···”



    “念想,哈哈,这可是我那可怜的侄孙女弥月之时我亲手挂在她脖际的···应该算一件信物吧”



    “侄孙女?信物?”



    “个中缘由还是让我侄孙女日后慢慢说给你听吧,你知道它是件信物就好,本来是看在我侄孙女情面上老和尚才救治你这陌生人的,然而又见你骨骼清奇···老和尚才动了被的念头···”



    “别的念头?”



    “无往和道一你也见到了,无论从根骨还是悟性都难继承老和尚的衣钵,然而时间又不多了···老和尚闯荡数十年,留在江湖的都是骂名···”



    “师傅,弟子···”



    “希望你能从那两件旧事里有所领悟吧···不过老和尚只传功于你,具体的招式嘛···哈哈···老和尚有三件事,你可全部答应?”



    “但凭师父吩咐,只要不违背良心弟子赴汤蹈火···”



    空寂再次虚弱的摆摆手“良心···好吧,第一件:出谷以后你帮我带一样东西给一位故人;第二件:你需起誓今生都不辜负我念心侄孙;第三件:日后如果你两个师兄投奔你,还请你尽力照应···”说完三件事情空寂长吁一口气,默然不语,脸上似有凄凉之色,捻一捻虬髯,直勾勾看向跪在面前的汉子。



    “师傅对我恩比天高,虽然相处时日不长,然而您的谆谆教诲弟子早已铭记在心···虽然不能传扬师门名号,弟子也会做一个正直的人,不亏负师的良苦用心···您说的三件事徒儿指天明誓,如有一息尚存定当竭力办好,只是,只是不辜负念心一事···她若心无他属,弟子决不负心!”



    空寂半天不语,叹息一声,才说:“今夜你就离开这里吧···”



    大省闻听此话又是一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师傅,弟子···”



    空寂不为所动,自顾自从太师椅上离开,走进左侧的书阁,回来的时候手捧一个锦盒。



    “这件东西你替我送还给药王洞的龙胆婆婆,切记亲自交到她手中。随我来!”空寂把锦盒塞在吕大省手中,转身往药庐深处走去。原来这片茅棚后面还有一个山洞,空间极阔,洞壁间隐约刻满天罡斗数、经络图谱、武功招式之类,洞内正中供奉一尊铜佛,佛前有香案蒲团,四处药材和书册随处可见,显然是空寂闭关修炼的处所。正对佛龛有一潭,潭中有几枝浮萍睡莲,为山洞平添几分禅意。



    到的洞中,空寂也不理睬吕大省,指了指睡莲盛开的水潭“潜下去,一直西行,约莫半柱香功夫就能出谷”作势就要大省潜进去。



    “师傅···”大省有些不舍,想表达几分离情别绪,看一看空寂少有的急切神色,说一声“您老人家保重,徒儿···”就要跳进莲潭。



    “等等,你叫什么?连日以来,老和尚也未曾问过”



    “弟子,吕大省···”莲潭边的汉子一时酸楚万分。



    “吕大省···好,你走吧,他日如果为祸武林,老和尚必杀吕大省,哈哈···”



    大省眼中满含泪水,回头望望蓬发皓首的师傅,一狠心潜入莲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