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 > 黄先生阿琬 > 章节目录 第九章
    春光通人性,特别眷顾幸福人家。江南水乡梅镇一户人家的宅院里,不时传出欢笑声。从外观看,这座宅子古朴典雅,有着一个别致考究的门脸,门楣上嵌一块黑色匾额,上书三个遒劲鎏金大字——“同安堂”;向后看,是一座深宅大院,让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



    这座位于绿柳街的宅子,就是享誉小镇内外的被称作“同安堂”的黄家。



    黄家在镇上悬壶济世已历三代,凭借祖传医术,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在这远近十里八乡很有名望。



    同安堂是座百年老店。岁月的风霜已使它显得有几分陈旧,但掩盖不住它曾有过的辉煌。现在的主人保持低调,尽管有钱,也不做重修豪宅,再造府邸的事情。况且,府上没有多少人了,大部分宅屋都已闲置。



    同安堂分前堂和后宅两部分,前堂是先生坐堂问诊的地方,后宅是一家人饮食起居之地。



    后宅清冷,前堂的火爆一百年可是从未改变。同安堂鼎盛时,远非今日可比,每日进出同安堂的人不计其数,用“门庭若市”形容决不过分。那时的同安堂日进斗金,足以支付后宅庞大的开销,府上管家帐房,伙计帮工,女佣下人,一应俱全。



    后宅堂屋里,主人黄敬儒坐在宽大的藤椅上,正在享受旧历年底的温馨时刻,一条折起的毛毯盖在双膝上,用以御寒,身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



    “辛苦一年,该歇歇了。”厨娘李阿婆立在一旁,殷勤地劝慰着。她端起桌儿上的盖碗茶,递到黄先生的手上。黄先生用杯盖拂去茶末,抿了一口。



    李阿婆早年是镇上粹鲜酒楼的女厨子,就在同安堂女主人过世的那一年,经人介绍,投在黄家帮佣。那时,黄家的独生女刚刚降生,嗷嗷待哺,后宅无人打理。阿婆进门,请了奶娘,伺候先生的饮食起居,一日三餐,精心调理,从不肯将就。



    “阿爸。”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一位俊俏的姑娘走进来,立在黄先生和李阿婆面前。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黄家唯一的骨血,取名唤作“阿琬”的便是。



    但见:娉婷婀娜一少女,肤如凝脂貌似仙。



    亭亭玉立人前站,疑似仙女下凡间。



    黄敬儒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禁喜从中来。头些日子,阿琬忙于期末备考,与阿爸交流得少了些,所以,现在见了特别亲切。阿琬是个极懂事的孩子,自知阿爸鳏居多年,无贴身之人照顾起居,内心清苦,每日必至阿爸房中省侯问安。



    阿琬是镇上一所高中的学生,眼下学校放寒假,阿琬居家不出。



    在这旧历年底的轻松时刻,女儿的出现,勾起了先生对亡妻的无限思念之情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何止十年啊!妻子的音容笑貌不折不扣地克隆到了女儿的脸上,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算起来,亡妻离开他已有十八个年头了,与女儿的年龄一般长。



    隔壁传来急促而清脆的拨打算盘的声音,那是养女阿娇在帐房里盘点一年的账目。



    管家姚兴福走进来,对黄先生通报说:“您吩咐请的客人,已将请柬悉数发出去了。”



    “吴泰伯请了没有?”



    “请了。我让阿柳昨天专程去了趟吴家。”



    黄先生听了,感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年终岁尾,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吴泰伯。



    管家禀报完请客的事,顺势把写好的拿在手上的春联在黄先生面前展开。黄先生看那春联,墨迹尚有些不干,晓得是他刚写的,看那字体,是标准的篆书,非常喜欢。管家年轻时曾做过塾师,有些学问,字写得尤其好。



    黄先生指着其中的一副,说:“这一副大气,就贴在前堂吧。”说着,唤阿琬去贴。



    “让阿娇和她一道去吧。”阿婆说。



    “她在盘账,不要打扰她了。”先生道。



    “让她把手里的活放一放。”阿琬兴致很高,“我去唤她。”说着欢天喜地去了。



    这是一个五口四姓之家,真正属于这个家庭的只有父女俩,阿娇、阿婆和管家都是外姓人。阿娇与这个家庭和父女俩关系最近,她被黄家收养十二年了;阿婆是个有家无亲之人,虽在镇西有房三间,但回家的时候少,住同安堂的日子多;姚管家是个无妻无家无儿女的“三无”之人,五年前由老管家吴泰伯推荐,接班做了管家。他一年四季不离同安堂,成了这五口四姓之家铁定的一员。外界已自觉地把他们看做一家人了。



    同安堂除五口之家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群体,那就是伙计们。伙计们处在这个家庭核心的外围,他们大多扮演无足轻重的角色,对同安堂的大小事务发挥不了作用和影响,只是干活挣钱拿薪水;他们干的尽是些粗活,多他们不显多,少他们也不显少,换别人来干还成。



    伙计们数目不定,但总有十几个。他们多是镇上穷苦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学,又要帮衬养家,父母便托人介绍,把他们送进同安堂,不求大福大贵,封妻荫子,只求日后被黄先生相中,收做徒弟,也算有个好归宿。



    伙计们总是处在流动之中,来来走走的,今天还干得好好的,明天就让你给他结账算工钱,另谋高就去了,但也有踏踏实实一直干下来的。



    外面天井处传来说笑声,管家晓得是伙计们到齐了。他忙着为伙计们派活,匆匆离去,堂屋里便又只剩下先生和阿婆两个人了。



    天井下,伙计们一改平日忙碌的景象,正在聚众发着议论:



    “今天可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日子。”伙计们的领班、取名唤作阿柳的对众伙计说。“主人赚得盆满钵满,想必不会亏待我们的。”



    “今天是发薪日,说不定还有红利呢。”另一个立刻接上说。



    “中午主人还要赏我们一顿大餐呢。”



    “今天是除夕,主人要宣布放我们长假的。”加入议论的逐渐多起来。



    “主人干的是积德的买卖,每年治好患者无数,还成全了我们这些做伙计的;不然的话,我们怕是连吃饭的地方都没的有。跟着主人好好干,赚钱孝敬爹娘,将来娶媳妇成家… …”一个年纪较大的伙计说道。



    “您早呀,姚爷!”阿柳眼尖,冲打内宅而来的管家抢先问安道。



    “我们的姚爷一向勤快,清晨即起,洒扫庭橱。”另一个伙计不失时机的讨好管家道。



    “今天是除夕,先生吩咐了,只上半天工,任务是扫除、帮厨和整理内务。”管家简单支应着伙计们的问候,然后派活走人,回了内宅。



    立刻,伙计们行动起来,担水的担水,采买的采买,清扫庭院的清扫庭院,一片忙碌景象。



    阿琬来到账房,招唤正在埋头算账的阿娇,把浆糊桶递给她。小姐妹俩一个拿着春联,一个拎着浆糊桶,打前堂而出,走上绿柳街。



    街上很静。有的人家挂出大红灯笼;远处有三两顽童,拿出本该在除夕夜放的爆竹,迫不及待,要“放”为快 —— 再过十几个小时,一九三六年的新春就要到了。——街上已很有些年味了。



    绿柳街是镇上一条比较繁华的街。翡翠河穿街而过,街边每隔十几米远就有一棵拂地绿柳。翡翠河上桥多,站在一处向两边望,视力可及的地方就有四五座,最著名的当属遇仙桥。遇仙桥是一座拱桥,它位于同安堂的正前方。桥身离河面有五米高,过桥要拾阶而行,到达顶点,极目远眺,半拉镇子可尽收眼底。再看桥身,大理石材质,雕栏画栋,美轮美奂,别有韵味,好一个“长虹卧波,人间仙境”;遇仙桥拂晓时最美:站在桥下,放眼望去,天边一弯残月,凉风习习,颇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



    阿娇往门框上刷浆糊,只听两声炸响,一只二踢脚飞上天。往炸响的方向看,顽童点燃爆竹,一个急转身,一边捂耳朵,一边向空中看。见此情景,阿琬欣喜,吟诵道: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阿琬话音刚落,一位老人打桥上走来,阿琬认出那是老管家吴泰伯。吴泰伯服务同安堂三十载,与同安堂上下结下了很深的交情。阿琬很亲近吴泰伯,见了他深鞠一躬,毕恭毕敬把他引入后宅。



    管家闻讯,赶忙出门相迎。吴泰伯对他有举荐之恩。姚管家见了吴泰伯,立刻双手抱拳,以老礼问安:“吴泰伯一向可好?”二人寒暄过后,管家领吴泰伯去见黄先生。



    “给东家请安了。”吴泰伯见了黄先生,深施一礼。管家在黄先生面前添了把椅子,安顿吴泰伯坐下。阿娇奉茶。黄先生与吴泰伯寒暄。吴泰伯时下赋闲在家。自打退休以来,吴泰伯常感到无事可做,乐意找老东家聊聊。两位老人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话题转移到他们过去常谈的同安堂的继承问题上来了。



    黄敬儒的祖上本是官宦人家,后来败落。后世子孙潜心医术,后饱经历练,成为独到的医家。黄氏一门做官不成,悬壶济世却兴旺发达。镇上人家仰慕黄家重情意施恩德,都以送儿郎进同安堂谋生为幸事。同安堂一路好走,虽经乱世而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黄家在世人眼里完美得很。可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唱的曲,黄家也不例外。同安堂的医术是祖传的。按照祖训,医术传子不传女,更不能外传。黄家有爱女被视为掌上明珠,可聊以慰籍,却无男丁子嗣承继祖业,这成了同安堂的一块心病,也是主人心中无法打开的一个死结。



    眼看自己年龄大了,将来的时日不多,一想到身边还没有一个能言传身教的徒弟,黄先生就倍感凄凉。他转念一想,与其医术失传,不如传给女儿阿琬。看着阿琬不谙世事的样子,他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能传给阿琬,那么阿娇也成。阿娇受黄先生言传身教最多,又是黄家一手养大的。按理说,把医术传给她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不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反复盘算,觉得阿娇也非合适人选 —— 阿娇不沉稳,难以当此大任。况且,黄先生觉得,对她肩负一份责任,不愿阿娇担此大任。他想让阿娇过正常女人的生活,不想让她挑这副重担。况且阿娇已到婚配许人的年龄,该找婆家了。在黄先生看来,女孩子有了家庭、孩子,就琐事缠身,而治病救人需全身心投入,万难分心。他要的是让阿娇有一技之长,有足以修身立命的资本,然后为他找个婆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过正常女人的生活。黄先生始终不能忘记阿娇的阿爸临终时眼巴巴看自己的眼神 ----- 他是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呵。黄先生晓得自己的责任,就越发不愿将重担压在阿娇柔弱的肩上。



    还在未退休时,吴泰伯就很关心同安堂的继承问题。他给黄先生出过许多主意。吴泰伯有一孙子,在南京国立艺专读书。黄先生曾思忖,收吴泰伯的孙子作徒弟。他把想法说给吴泰伯。吴泰伯很赞赏,跟家人说了。一年前,吴泰伯收到孙子来信。信上说,他即将毕业,已经在上海联系好了工作。信上还说,他要做一个新式青年,不想做人家的徒弟,继承什么祖业。这件事让黄先生空等了三年多,吴泰伯感觉很过意不去。黄先生却很开通,反而劝吴泰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这事便搁下了。今日相见,旧事重提,两位老人不免都感慨了一番。



    日上三竿,太阳照在同安堂,也照在辛苦了一年的每个人的脸上,虽显疲惫,可依旧露着惬意的微笑。同安堂的年终大戏就要徐徐落幕了。



    客人们陆续到来,阿柳在门前燃起鞭炮,管家忙不迭出门迎接。鞭炮声震耳欲聋,引来孩童围观,阿娇把准备好的红包分发下去。孩子们得了红包,欢呼雀跃,并不离开。红包的寓意是祈望生意兴隆,讨来年的好彩头。



    同安堂门前人越聚越多,有街坊四邻,有过往行人,还有为感恩而来的患者。—— 那些患沉疴的患者,经同安堂诊治,出现病愈迹象,便如找到救命恩人一般,往往赶在年底来同安堂,向黄先生表达感激之情,有钱的递上谢资,无钱的携带土特产,极尽谢忱之意。



    围观者并不散去,而是兴致勃勃地攀谈起来。有的客人来后不急于进府,也加入围观者行列。他们指点那高悬门上的金字招牌,诉说同安堂积德行善的故事,娓娓道来,言语间饱含羡慕钦敬之情。多年来,同安堂广结善缘,既治病疗疾,又布施四方。在众人眼里,同安堂与其说是个治病的地方,不如说是大众的精神家园,是播撒仁爱的源头。



    黄先生不仅医术高,而且乐善好施,万事义当先。穷苦人治病,他不仅免收诊费,而且还赠送药品。乡亲们很是敬佩他,视他为大慈大悲的菩萨,路上相遇,总要打恭作揖,尊一声黄先生,得到他救助的,更是感念他的恩德。



    傍晌午时分,客人陆续到齐。他们被安置在客厅和堂屋里,并不曾有主人相陪,他们自由选择谈话对象,发表着对时局的看法,他们谈得最多的是眼下华北的局势。—— 在这危机深重的年代,每个国人心中都像压了块磨盘一样沉重。



    伙计们迎来一年中最轻松惬意的时刻,没有了患者,没有了日常的劳碌,他们尽可以说说心里话,谈谈自家事。



    同安堂的年终“大戏”是这样上演的:一边是伙计帮工列于堂前,等待犒赏;一边是阿娇和管家手持账簿,做年终盘点。一时间,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阿娇不时把年终盈余的好消息告知先生。整个绿柳街,敢说利润不降反升的怕只有同安堂了。其他商家,由于受动荡局势的影响,生意大不如从前,营业额大概只有正常年景的六七成。



    同安堂的年终发薪绝对是一年中最丰厚的,除工钱外,还要外加红利。管家把主人的美意尽情表白一番,然后将工钱和红利派发给每一个伙计。伙计们接过红包,笑意不加掩饰地写在他们的脸上。



    后厨的忙碌在正午时分达到顶峰,设在堂屋的宴会厅此刻喧嚣异常。从后厨门缝飘出的阵阵菜香,通过天井,飘到前堂,直往伙计们的鼻孔里钻。不闻酒香人自醉,伙计们意识到,一年中的最后时刻到来了。



    “砰砰砰”,后宅响起敲门声。那声音虽大,可并未惊动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倒是大小姐在楼上卧室里读书,闻声下楼开门。



    “哇,是你,阿浦!”她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



    站在阿琬面前的是一个肩挑柴担的后生。他身穿棉袍,头戴毡帽,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阿琬把他迎进来,轻轻掩上门,便一刻不停地跑向后厨。等那后生回头看时,阿琬已不见了踪影。



    这个被叫做阿浦的男孩是同安堂的送柴郎,为同安堂送柴已有三年了。



    阿浦直奔柴房而去。他放下柴担,卸下柴禾,放入柴房,然后开始整理绳索。他偶一回眸,发现阿琬站在身后,背着手,微笑着看着自己。阿琬四下里察看,发觉无人,便把手中的糍粑托举到阿浦的面前。



    阿浦顾不得客套,拿起那糍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莫急,慢些吃,厨房里还有。”阿浦耳畔响起阿琬温柔的声音。只一会,倘大一只糍粑就被他吃掉了。



    “坐一会吧。”阿琬指着身旁的长椅说。阿浦坐下,阿琬挨着他也坐下来。



    正午的阳光越发足了,照得后宅暖洋洋的。堂屋方向传来鼎沸之声,人们在从厨房往堂屋里端菜。穿梭往来的脚步声,伴随人们的说话声,传向后宅一隅的柴房。一阵喧嚣过后,堂屋方向重归寂静。偶尔堂屋门被打开,从里面传出喧嚣的声音。



    “听说你国文大赛得了特等奖。”阿琬问道。



    阿浦没有回答她。他对东家的这个漂亮女儿感觉很复杂。凭心而论,他是喜欢她的。但是,他不得不把对她的好感隐藏起来,他想,凭自己的境况,是没有资格向她示好的,尽管他们儿时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情缘。



    阿琬见阿浦没言语,继续道:“你得奖的消息在全校传开了,大家都很羡慕你。”



    阿琬说的国文大赛,全称是“桑梓情第二届梅镇高中国文大赛。参赛选手是从全乡三所高中两千多名学生中选拔的。对于阿浦大赛折桂,全校的贵族子弟都觉得颜面扫地。阿琬和阿浦就读的是一所贵族中学,学生大多是富家子女,学校有着强大的财力支持,该校校董十之八九是镇上显赫之人。



    两个年轻人谈兴很浓。他们晓得众人正忙于应酬,没人会关注自己,因而十分享受这份短暂的时光。他们十分依恋对方。



    “你阿妈还好吗?”阿琬问。



    “阿妈腊月里患头风病,整夜睡不着觉,她人瘦了,也更憔悴了,看了真让人揪心。”



    对于阿琬的关心,阿浦打心眼里感到温暖。阿妈害病,让他承受太大的压力。他独自扛着,连阿婆都没有告诉。现在能有一个人听他倾诉,他感到莫大欣慰。



    “你没有带她看医生吗?”阿琬关切的问。



    “没有。阿妈说,她得的是沉屙,治不好的。”



    “哪有治不好的病。”阿琬轻声责怪道,“带你阿妈来同安堂吧,让阿爸和娇姐姐给她瞧瞧。”



    阿浦默不作声。他不愿给同安堂添麻烦 —— 同安堂曾给阿浦妈诊治过几次,每次都分文不取。



    堂屋里,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开宴。黄家以招待尊贵客人的规格犒劳伙计们。黄家绝不吝啬,七碟八碗端上桌,当下名菜应有尽有,酒是镇上人最爱喝的糯米酒,价格不菲,尽量沽来。这顿饭除伙计外,还要邀请市面上与同安堂有业务往来的关系户,不下百十人,七八人一桌,可坐满十几桌,可谓场面不小。



    黄先生致祝酒辞,他首先欢迎合作伙伴的光临,说“同安堂的发达离不开各合作方的鼎力支持”,然后感谢各位员工一年来所付出的辛苦;他展望未来,说些“在诸位支持下,希望同安堂在新的一年里大展宏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云云。



    待黄先生讲完话,阿柳在外面燃起了鞭炮。“愿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主持宴会的自然是管家,他劝饮众人道。



    鞭炮声声迎贵客,酒香阵阵宴嘉宾。这酒,是新旧之交的酒,是庆贺的酒,是祝福的酒,更是祈望的酒。这酒,是收获的酒,收获的不仅是财富,还有亲情、乡情和人情。盛满了酒,就是盛满了乡情,盛满了富足,盛满了希望。黄家带给乡亲们的情意就如这酒一般厚重,它让人们相信,他们与同安堂、与黄家是同呼吸共命运的。



    “砰砰砰… …”前堂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接着是连番的争吵声。“定是讨喜的。”黄先生贴在管家耳边说。“拿些钱打发他们走就是了,定要好言相对,不要吵。”管家领命而去。片刻,管家返回禀报:“并非是讨喜的,而是阿柳与前来求医的患者发生争吵。阿柳说同安堂已关门歇业,让他们过了正月再来,患者不依。”



    “请他们进来,先安顿下来再说。”黄先生指示道。管家再次领命而去。



    堂屋里春意盎然,强劲的春光从窗子透射进来,照在人们喜气洋洋的脸上。众人推杯换盏,小声交谈着,气氛融洽而热烈。待酒足饭饱后,宾客们并不逗留,起身离座,向主人致谢,然后离去。伙计们收拾残羹剩饭,清扫宴会大堂,然后收拾行装,也陆续离开。送走伙计们,已是傍晚时分,黄先生方才想起有患者在等自己,忙不迭叫管家把患者请出来。



    “我叫李阿根,”那男的自我介绍到,“我们是打乡下来的,家住塘头村… …”站在黄先生面前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大概有三十岁光景。那男的一副乡下人打扮,妻子模样端庄,打扮倒有几分入时。



    黄先生听罢,晓得夫妇俩是打外埠来的乡亲,立刻觉察他们是抱很大希望而来的。



    “先生,我们成亲多年,就是不生孩子。看了不少郎中,也不管用。我们李家三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眼看要断根绝后。老母年近八旬,不抱上孙子不甘心;我是独苗,不为李家留下一男半女,心有不安。听说先生医术高超,便慕名而来。”那汉子机械地、象背台词一般,介绍自己的情况。话音刚落,他的媳妇“扑哧”一声,兀自讪笑了



    不容分说,黄先生立刻为夫妇俩把脉诊治。以他丰富的经验推断,是丈夫患有不育症。黄先生精心选取数味药,确定好剂量,瞬间便开好药方。他唤来阿娇,叫她速速抓药。



    黄先生望望窗外,见夜幕降临,对夫妇俩道:“时辰不早,不要走了,请在蔽舍暂住一宿,明日一早再走不迟。”



    “这怎么行,”那汉子诚惶诚恐道,“大年三十讨扰您,已经很过意不去,怎好再… …”



    “不碍事的... ...”黄先生一再劝说。见夫妇俩不再坚持,吩咐管家收拾房间,安顿夫妇俩住下。这一对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了一家人的生活。阿婆和管家忙里忙外,又是备饭,又是打扫房间,忙得不亦乐乎。



    同安堂的年夜饭是关起门来吃的。因李家夫妇的到来,黄先生特意嘱咐多加几道菜。原先的小八仙桌换上大八仙桌,汽灯也换上比平时大一号的,夜幕降临,堂屋里灯火通明,高悬的大红灯笼在汽灯的映衬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显得格外喜气。



    七时许,一家人连同阿根夫妇围坐桌前。先生坐上首,阿婆和管家在先生一侧落座,李家夫妇被安排在先生的另一侧,阿琬和阿娇两个小辈人挨着大人依次而坐。这样的座次体现了同安堂以年龄论尊卑的一贯做法。



    席间,先生不住地劝饮夫妇俩,为他们的碟子里添菜,生怕冷落了客人。像这种患者变客人的情况在同安堂为数不少,黄先生总是把他们视为中心,奉为贵客,不曾有丝毫怠慢之处。大家也都学先生,极尽奉客之情,一时间,夫妇俩有些应接不暇。夫妇俩过意不去,谦辞连连。阿根嫂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不住地夸奖两位姑娘,说姑娘们美丽赛天仙,直夸得两位姑娘害了羞低下头才罢休。大家见客人并不拘谨,便增添了勇气,询问夫妇俩家庭情况。



    “家里还有什么人?”阿婆问道。



    “还有高堂老母。”李阿根答道。



    “三世同堂,就缺一个宝宝了。”阿琬接上说。她知道夫妇俩此行是为何而来。



    “想要男孩还是女孩?”阿娇接上问。



    “当然是男孩。”李阿根道。



    大家听罢,都笑了。夫妇俩被大家的热情所感染,谈起来此求医的经过。原来,夫妇俩半月前就启程动身了,因不熟悉地理,走了不少冤枉道,到梅镇时,已是大年三十的正午了。



    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初次谋面,并没感到陌生,因而想到,这就是缘分。不等年夜饭吃完,阿琬已是阿根嫂长阿根嫂短地叫个没完,亲热得如相识已久的朋友。窗外燃起焰火,大家方知时辰已近子夜,看了一会焰火,方才散席而去。阿琬和阿娇守夜不睡,阿根夫妇先自歇息去了。



    先生一声不响地进入寝室,大家面面相觑,管家把拿出来的麻将牌,又放了回去。



    每年吃罢年夜饭,管家都一刻不停的张罗牌局。平时忙,难得除夕夜放松一下,牌手当然是除阿琬以外的另外四人。大家通常要陪黄先生打上四圈——也不尽然,如果先生兴致高,兴许打八圈 —— 一切视先生的兴致而定。“可是今年… …”大家心里都犯了嘀咕。



    管家对阿婆说:“年龄不饶人啊!劳顿一天,先生怕是支撑不住了。”阿婆却另有看法,她说:“东家是在愁黄家无后啊!倘大一份家业无人继承怎么行!”她是最懂东家心思的。这么说着,两人心中都不免布上愁云。



    管家不由自主走进先生的卧室。



    “噢,俊生,你来了。”先生一边说,一边要欠身起床。



    管家按住他,不让他起。



    “东家像是有心事。”管家开门见山问道。



    一句话说到了先生的心坎上。他招呼管家坐下,和他拉起了家常:“新的一年,同安堂需办两件事,一件是选接班人,另一件是阿娇的婚事。她老大不小,也该成个家了。”



    一家之主的他,家里的大事小情时刻挂在心上,一件考虑不到也不行。“… …唉,乡下人尚且要传后,祖宗留给我的医术和这份家业,时至今日,没有接续之法,实在无颜面见祖宗。”黄先生颇为伤感道。



    “先生为何如此悲观。事情远未到最后关头,怎能轻言没办法了呢?”管家劝慰道。“只要我们积极谋划,顺势而为就成。”



    先生听管家一番话,心稍宽了一些。



    “收徒授艺,我早有此意,可一直碰不到合适的人,真不知该怎么办。”先生无奈地叹息道。



    “先生为什么不在伙计们中间选一个?”管家建议道。



    “我早有此意,不过担心伙计们文化浅,怕难以胜任。”



    “他们还是孩子,年龄小,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学习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先生沉吟片刻,道:“那就让阿柳试试吧。”



    管家并不看好阿柳。多年来,管家对阿柳的印象非常不好,认为他是个投机取巧、好阿谀奉承的孩子,难成大事。他想向先生进一言,但转念一想,先生一贯主张闭却是非之口,一向反对背后论人非,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管家并未说阿柳的不是,只是劝先生再等等看,不要操之过急,。



    “再等,怕是连伙计也要错过了。”黄先生似乎决心很大。“就是他了!等过了正月,阿柳返回上工,你就通知他,叫他跟我学徒,不要再干杂务了。”先生口气很坚定。



    管家见先生主意已定,便不再说什么,又宽慰几句,便告退而去。



    先生作出了重大决定,如释重负,酣然入睡了。



    大年初一早上,一家人送别阿根夫妇。阿琬面对夫妇俩,竟有几分不舍。“阿哥阿嫂,你们还会再来吗?”



    “好妹子,等到了夏天,我来接你去乡下玩。”阿根嫂见阿琬这般重情,也动了感情。阿根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



    夫妇俩转向黄先生,千恩万谢,道:“大恩大德容日后相报”。



    “治病救人,乃分内事,谈何报答。”黄先生谦逊道。



    夫妇俩后退两步,面向先生,恭敬地鞠躬而去。



    夫妇俩前脚离去,阿浦后脚挑着担子出现在遇仙桥。一家人正欲回宅,见阿浦到来,一齐站立迎候。



    “阿妈说,同安堂春节柴禾用度大,让我再送一担来,顺便给先生和阿婆拜年。”阿浦待走到近前,担不离肩道。



    众人往两边站,让出宅门,阿浦正好挑担而入。进入后宅,阿浦将柴担卸下,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



    “你阿妈可好?代我问候她。告诉她不要太操劳了。”黄先生走到阿浦近前,对他说。阿浦谢先生。



    早年母子俩生计无着时,多亏阿婆介绍阿浦妈来同安堂洗衣,挣几个活命钱,才得以度过艰难时日。对此,阿浦妈一直心存感激,每年春节都让儿子来同安堂向先生问安。



    大家各自忙去了。阿浦卸下柴担,在阿琬的陪伴下,跟随阿婆去她的房间。



    一进门,阿婆便拿出过年的好吃食招待孩子们。阿琬并不吃,一个劲往阿浦手里塞。阿婆见两个孩子见面还那么亲,感到欣慰。阿浦环视阿婆的小屋,感觉特别亲切。这是正房中一间居左的房间,与厨房相邻。屋里的陈设一如从前,多少年都不曾有大变化,但很干净。阿婆在这里居住快二十年了。



    “年前我忙,没顾上回去看你们娘俩,年货置办得怎么样了?”她问阿浦。



    “都办齐了。您给的钱没花了,还有余富。”阿浦很乖。



    说起阿浦和阿婆的关系,那可不一般。阿浦母子是外乡人。八年前,母子俩到镇上寻亲,亲戚未寻到,盘缠却花光了,在镇上流浪,幸得阿婆收留。阿婆在西郊有三间草房,平日里住同安堂,很少回家,房子多半空着。阿婆收留母子俩,让他们住自己的房子。母子俩生计无着,阿婆先是介绍母亲为大户人家缝补浆洗,待小阿浦长大,让他为同安堂送柴,分担母亲的负担,赚钱养家。



    母子俩没日没夜地操劳,也只够糊口。母亲不忍心白住阿婆的房子,从微薄的收入里拿钱付房租给阿婆。阿婆并不要,拿回来给小阿浦作学费。阿婆每月从同安堂领取丰厚的工资,没什么花消,便把钱常用在阿浦身上。



    阿婆陪两个孩子谈天。两个孩子都是在阿婆跟前长大的,跟阿婆的感情非同一般,他们很享受和阿婆在一起的时光。阿浦端详阿琬,发觉春节她经过一番着意打扮,比以往每天都好看。“阿琬本来就漂亮,经过打扮,更加耐看!”阿浦心下想。



    童年时,阿浦是这间屋子的常客。那时,阿浦妈为大户人家浆洗衣物,阿浦还小,不能一个人在家,阿婆主动承担照顾小阿浦。她把小阿浦带在身边。阿婆一边干活,一边给小阿浦讲故事。小阿浦很乖巧,不给阿婆添麻烦,有时还能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很讨阿婆喜欢。



    后来阿浦长大了,该上学堂了。阿婆做主,出钱送阿浦上新式学堂。那年月,苏南农家大多不富裕,无力承担新式学堂昂贵的费用。私塾收费低,开设科目灵活,很受农家欢迎。阿浦妈盘算,上新式学堂一年要好几百块钱,私塾几十块钱就够了。“又不入仕当官,学学读写算,私塾就成。”阿婆不赞同阿浦妈,硬是把阿浦送进新式学堂。



    阿浦上学后,不怎么来同安堂了。再后来,阿婆安排他送柴,阿浦重又频繁进入同安堂一干人的视野。阿婆晓得阿浦要做功课,还要照顾妈妈,所以从不强留他,阿浦总是来去匆匆。就这样,小屋在阿浦的印记中渐渐淡忘了。



    阿琬与阿浦自小结为玩伴。阿琬很喜欢这个穷孩子,经常送他东西吃,还邀他一块做游戏。那时,阿浦还小,他没有“家”的概念。他不知早晨走出的那个茅草屋是自己的家,也不知走进的那个大宅院是别人的家;他只知每天早晨走进大宅门,晚上又要回到那低矮的茅草屋,吃一顿饭,睡一宿觉,第二天早晨,又回到大宅院,重复头一天做的事情。但是,有一点他却晓得:大宅门不知比茅草屋要强多少倍。



    阿浦很懂事,经常帮阿妈干这干那。阿妈洗衣服坐久了站起时痛苦的样子,深深触动小阿浦。他把小竹凳搬到晾衣绳下,拿起阿妈洗好的衣服,站在小竹凳上,刚好够得着晾衣绳。这一幕让阿婆看在眼里,感动在心上;虽说阿琬年纪小,她也看得懂。她见小阿浦把盛衣服的盆搬到晾衣绳下,反复上下小竹凳,取衣服往绳上晾,便让小阿浦站在小竹凳上别动,她递衣服给他,让他往绳上搭。



    阿浦妈在一旁看了,感到宽慰。后来,阿浦长高了,不再用小竹凳,而是踮起脚跟,就能往绳上晾衣服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给你们做好吃的。阿浦一定要吃了饭再走,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莲藕。你们到园子里去玩,饭一会就好,我去招呼你们。”阿婆乐呵呵对两个孩子说。



    阿琬先自离去,说是回房间换件衣服。阿婆见阿琬离去,拉住正欲离去的阿浦,让他重新坐下。



    她语重心长对阿浦说:“你要亲近先生和阿琬。东家人好,不会亏待你的,阿琬也很关心你,不要辜负了她的好意。”她稍作停顿,继续说:“我多么希望他们父女俩能成为你的贵人啊。我老了,来日不多,将来就是想帮你,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阿婆这番话饱含对阿浦命运的忧虑之情。从阿婆的言语中,阿浦看到了阿婆一颗金子般的心。阿浦静静地聆听阿婆的教诲。外面传来阿琬招呼阿浦的声音,阿婆停止讲话,催促阿浦快去找阿琬。



    后宅的生活平静而温馨。独享这一方天地的是黄家大小姐阿琬。她是唯一不受生意所累的人。无论前堂怎样喧闹,她都可以不闻不问,想她喜欢想的事情,做她喜欢做的事情,俨然一个局外人。



    她喜欢读书,记日记,偶而绣花,有时去听阿婆讲故事,体验阿婆带给她的母爱。



    她的多愁善感较其他女孩要甚,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增无减。她生活在完全的童话世界里,一部部浸着她泪水的小说陪伴她度过少年时代,慢慢地,她长大了,她的心中又多了一个世界 —— 爱情。



    阿琬对阿浦的爱恋,源自孩提时的感情,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式的。爱是不能够问为什么的,理智在爱情中基本没位置。爱上一个人,有时是势不可挡的。当第一个爱的念头产生时,其后所有想法,都是惯性的,基本不受理智控制。这就是青涩女孩对爱的理解。



    吃过午饭,两个姑娘送别阿浦。她们站在遇仙桥上,目送阿浦的背影渐渐远去。阿琬不时把目光投向渐行渐远的阿浦,与闻远谈话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所有这一切,闻远看在眼里,明了于心间。



    她用肘触了阿琬一下,“喂,小心魂让人勾了去。”



    经闻远一说,阿琬醒过神来,方才感到一丝不好意思。不过她马上镇定下来,装作没事儿人一样,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遇仙桥上春光无限,初春的太阳照在桥上,春意融融。空气柔和极了,像有无数个绒毛亲吻脸颊一般,令人十分惬意。两位姑娘流连忘返,对遇仙桥充满了无限眷恋之情。



    “看眼神,我知哪个少女怀春,哪个少年钟情。”闻远用小说里的经典对白“戳穿”阿琬,说完她用调皮的眼神注视阿琬。



    “哪个像你?恋爱专家!看眼神就知人家怎样。”阿琬回敬她。



    阿琬称闻远为恋爱专家,是有缘由的:闻远和阿琬一般大,恋爱却谈了有三个年头了。阿琬常这样调侃她。



    阿琬见闻远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心下想,这才不愧是闻远。若她看不出,才枉与她做了这许多年的朋友。阿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想,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回敬道:



    “清江一曲柳千条,



    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



    恨无消息到今朝。”



    阿琬吟诵刘禹锡的《柳枝词》,然后对闻远察言观色,看她作何反应。



    阿琬吟诵这首诗,是有用意的。三年前,鲁风考上燕京大学,两位姑娘为他送行。在粹鲜楼吃完饭,就是在这遇仙桥上,他们交谈着,释放激情,展示浪漫,依依不舍。那时,闻远与鲁风才刚刚确立恋爱关系。



    闻远见阿琬说中了自己的心思,莞尔一笑。是啊,分别三年,对于热恋中的情侣来说,是够漫长的。头一年,鲁风还能够正常回家探亲,寒暑假回来两次,与家人和闻远相见。最近两年,不仅见不着他人影,而且连书信也断了。为这,闻远大为感伤,阿琬不知劝慰过她多少次了。



    “这么久没有消息,他在做什么?阿琬不禁问。



    “谁知道呢。他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说是要当面向我赔罪,请求我的谅解。”



    阿琬和闻远走下遇仙桥,重新回到同安堂。



    后宅立刻喧闹起来,一改正月以来清冷的景象。平日里阿娇忙于生意,难得清闲,很少与阿琬和闻远在一起玩耍。正月里便不同了,她们相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好不开心。后宅飞出一连串响铃般的笑声。



    “阿娇姐,新的一年,你该找婆家嫁人了吧。”闻远打趣阿娇道。阿娇不言语,只是笑。“听黄老伯跟阿婆说,新的一年,要把你的婚事当头等大事来抓,你就等着嫁人吧。”闻远笑呵呵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闻远只是一席玩笑话,却勾起阿娇一连串联想。她把先生选徒与要她嫁人联系起来,——先生选徒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她以为先生选徒非她莫属。几年前,先生与吴泰伯约定,要他的孙子来做徒弟,阿娇的自信心颇受打击。她晓得先生选徒,她并非首选。后来泰伯的孙子反悔,不给先生做徒弟了。她想,这回该轮到自己了,她耐心等待。最近她听说先生加快了选徒的步伐,她内心充满期待。“可又生出了要我嫁人这档子事,这不明明是嫌我碍事,要把我一脚踢开,另觅他人吗!”她内心充满了纠结和愤懑。



    “不!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守在同安堂。”她略带情绪地说道。



    闻远道:“此话当真?你果真要一辈子不嫁人吗?”见阿娇不言语,又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到了年龄不嫁人的。你若不嫁人,会害得阿琬无辜等你,白白耗费她的青春的。”



    阿琬在一旁,并未参言,听罢闻远一席话,忙笑着说道:“你们说话,别扯上我嘛。”



    阿琬和闻远是学堂里的洋学生,阿娇则整日忙于生意。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发展友情。她们既是亲情无限的姐妹,更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彼此都能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



    她们不再谈论婚嫁,转换话题说些轻松愉快的事儿。一会儿,阿娇就忘掉烦恼,不再想那烦心的事儿了,尽情地和姐妹们说笑起来。



    姐妹们来到园子里,在浓烈的春光下,荡起了秋千。



    姑娘们荡秋千, 清脆的笑声时常飞出墙外,传到街上。墙里佳人笑,墙外驻足听。墙里开花墙外香。墙里佳人笑无意,墙外行人听有情。



    有诗为证:



    花退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而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是姑娘们后宅生活的真实写照。



    姑娘们闲谈的时候居多,但有时也吟诗作赋,谈到高兴处,唱上一曲,也是常有的事。她们喜欢金嗓子周璇,经常唱“天涯歌女”和“夜上海”。阿琬和闻远能把她们读的小说当故事来讲。阿娇书读得不多,也不甚感兴趣,吟诗作赋,也甘拜下风。阿娇读的那点书,这几年让中药熏得不剩啥了。



    三位姑娘,堪称镇上名媛。站在一起,能倾倒半拉镇子。阿娇很漂亮,她的美不在阿琬之下。但若仔细看,姐妹俩的美不可同日而语。阿琬的美是大气的,如超脱之美;阿娇的美带有几分庸俗和刁蛮,如市井之美。阿琬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纯情天真,稚气未脱;阿娇或许可以称得上“小家碧玉”, 生意场上几年的摔打,让她过早脱去稚气,而沾染上了些许市侩习气。但在外人眼里,她与阿琬一样优秀,有时甚至比阿琬更出众,原因是她时刻生活在公众的视野里。



    闻远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她有些男孩子性格,遇事好打抱不平,颇有侠女风范,男孩子都惧她三分,与阿琬柔弱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她家庭优越,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她有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嗜好——骑马。平日里,让仆人在府上豢养两匹纯种马。一有闲暇,跨上那马,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驰骋。闻夫人看她痴迷骑术的样子,又爱又怪地骂她野丫头,假小子。闻远辣是辣了点,可站在人前,依然是一副淑女形象,端庄,高挑,模样俊俏,是男孩子们争相追求的对象。



    同安堂有如花似玉的两姐妹,黄先生引以为豪,远近乡亲艳羡不已。人们总是把姐妹俩放在一起对比,黄先生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姐妹俩都是他的心头肉,不分高下。黄先生爱阿琬,同时承载对夫人的思念。他和夫人感情很好,可惜夫人早亡。按理说,他本可以续弦,可是为了宝贝女儿,他宁可坚守对夫人的那份爱 ----- 谁知后娘进门会对阿琬怎样。



    年逾古稀的黄敬儒,在四十岁上得了宝贝女儿。中年得女,好不欢喜。他捧着《词源》为女儿起名。“琬者,美玉也。好,就叫阿琬。”给女儿起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名字,他喜不自胜。女儿大了,愈加生得仙灵标致,黄先生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愈加疼爱。黄家家境殷实,但黄先生并不娇惯女儿,平日里只供其衣食之需,不教她有奢侈之求。阿琬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从不提非分要求,有时还学着阿爸的样子,体恤爱护乡亲邻里。



    黄先生对阿娇的爱更体现在细微处,他不能让阿娇看出远近亲疏来。还在姐妹俩未成年时,黄先生买东西总是双份,有时没有阿琬的,也要有阿娇的,很怕亏待她。



    阿娇是十二岁那年到黄家的,那一年阿琬九岁,她们都已懂事。阿琬晓得阿娇不是自己的亲姐姐,但这并不妨碍姐妹俩发展友情,阿琬很亲近阿娇,平日里有心里话,不跟阿爸和阿婆说,也要和阿娇说。再后来,由于与阿娇的感情太过于投入,阿琬甚至忘记了阿娇是收养的这回事了。



    阿娇知道自己是由于阿爸病故的缘故,才被抛给人家的,她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如嫡亲的阿琬,这种想法伴随她在黄家长大,自卑心理有时让她显得怪怪的,好在父女俩都很大度,不与她计较,许多尴尬和不愉快都在宽容中得以化解。



    荡了一会儿秋千,说了一会儿话,阿娇借故离开。闻远见时机到了,对阿琬说:“阿琬,朱茂堂托我带话,说他爱慕你,要向你求爱,不知你意下如何?”



    闻远说的这个朱茂堂,是镇党部主任朱汉跋的儿子。朱汉跋是镇上的实权人物,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与闻仕道互有借重,交情深厚。他们的子女当然也有一面之交。那朱茂堂因老子位高权重,平时多有依仗,渐渐养成骄横跋扈的习性,遇到不顺眼的人,便轻易冒犯。



    阿琬听罢,讪笑道:“这话听起来怪怪的。爱是两厢情愿的事,若是他觉得我有意,该当面向我提出才是,哪有托中间人带话的!足以见得他底气不足。他是何时何地跟你说的?”



    闻远听问,解释道:“初一早上,他阿爸带他拜望我阿爸,他跟我说的。他还说,你若答应他,毕业后,他叫他阿爸出钱供你去欧洲留学。”



    阿琬撇嘴,不屑道:“我若留学,阿爸会供我的,哪个要他出钱。他这人总是一厢情愿 --- 剃头挑子一头热,没意思!”



    阿琬对朱茂堂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年前。那一年,阿琬升入高中。在新同学中,她看到一位个子高高、样子憨憨、有些麻脸的男孩子,这就是朱茂堂。朱茂堂对她很感兴趣,总是围着她问这问那。学校为迎新排演文明新戏,阿琬争取到了朱丽叶的角色,朱茂堂为了和她搭戏,争取到了罗密欧。在排演中,朱茂堂几次假戏真做,拥抱亲吻她。



    那是一个鼓励男女同学交往的时代,阿琬也并不反对和男孩子交朋友,但朱茂堂的行为着实让她恼火。她一气之下,抽了他一记耳光,罢了演。此事在同学当中造成较大反响,一时间成为校园谈资。闻远当然知晓。她见阿琬生气,忙开脱自己道:“我只是受人之托,不得不传话,不关我的事。你若不同意,就算了。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人了。是的,阿浦的确比朱茂堂优秀。”



    阿琬见闻远忙不迭解释,怒气顿消,不再责怪她;但听到她说“你心里已经有人”,再看她的样子,是认真的,不免又嗔怪起来,道:“谁心里有人了?你说话负责任点行不,不要捕风捉影好不好?”



    阿琬对阿浦有意,是事实,并且对他的感情是认真的,但她不想过早的将其公之于众,包括最要好的姐妹。



    正月初八,位于镇北新区的闻公馆灯火通明,主人闻仕道的寿诞庆祝活动在中午时分拉开序幕,闻府未来的乘龙快婿如约到来,这给庆祝活动增添了额外的喜庆气氛。女主人认为这是绝佳时机,于是,不失时机地将未来的女婿引见给宾客们。



    由闻远一手策划的冷餐会同时举行,受邀前来的二十几位同学在约定时间内到了大半。



    “这是年前托人从上海捎来的。”她指着柜子上的新式留声机对大家说,“唱片上都是最新流行的舞曲,大家一定要尽兴呦!”说着她给了伙伴们一个诡异的眼神。大家晓得餐后必有一场热闹的舞会。



    一会功夫,闻远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跟着鲁风。她把鲁风引见给同学们。其实伙伴们多数都认识鲁风,他们儿时是玩伴。



    “这位是卢老师,我们的班主任兼国文教员。”闻远把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瘦,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的年轻人介绍给鲁风。鲁风看那人,发现他虽不同于学生,但斯文的脸上仍透着一丝青涩,便知他属于那种出校门进校门、未经过社会历练的学院毕业生。



    “卢恭之,”那人自报家门道,“南京国立师范专科学校32届毕业。”



    “鲁风,燕京大学在读学生。”鲁风自我介绍道。



    他们握手寒暄。



    “怎么不见阿浦?”鲁风注意到阿浦未到,问闻远道。



    “通知他了,会来的。”闻远四下瞅瞅,回答他。



    “阿琬,你好吗?”鲁风一眼瞧见阿琬。上前几步,握住阿琬的手,久久不放,直到阿琬露出羞赧之色,他才放手。



    儿时,他们四人是最要好的伙伴,鲁风大他们几岁。



    其实,鲁风并非本地人氏,他祖籍无锡。



    鲁闻两家是世交,祖辈都是无锡的富商,到鲁风和闻远这一代已是三代的交情。二十世纪初,鲁闻两家的家族产业得到迅猛发展。二十年代中,北伐军兵锋指无锡,闻家为避战乱,变卖家财,举家迁往梅镇乡下。从此,两个家庭天各一方,但联系未曾中断,且日渐加深,并延续到下一代身上。



    鲁风童年时经常来梅镇,假期甚至住在镇上。梅镇是他的第二故乡。镇上有几孔桥,镇上人家的娃是男是女,他都了如指掌。



    仆人排起一字长龙,手举托盘,将冷餐会的吃食端来。那吃食五颜六色,好看极了,有水果,点心,果汁,还有冰激凌。那冰激凌点缀着樱桃和橘子瓣等果品,令人赏心悦目。闻远把果汁和冰激凌一一发到伙伴们手中。大家坐下,一个类似沙龙的小型聚会就此开始。



    “鲁公子,您是从华北来的,请你谈谈那里的局势,我们都很关心,可政府明令莫谈国事,我等苦于没有了解的渠道。”卢恭之道。



    年轻人对这样的话题并不都感兴趣,卢恭之提出问题后,有的静下心来,准备洗耳恭听,有的则迫不及待,要步入舞池起舞。



    “小镇的查禁日货运动毫无起色,不法商人从未间断偷运贩卖东洋货,不知问题出在哪儿。”在鲁风简短介绍华北局势后,卢恭之再提问题道。



    不等鲁风开言,门开了,仆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夫人请鲁公子去一趟。”鲁风起身,很有礼貌地向大家致意,然后离去。



    二楼主宾宴会厅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倘大的宴会厅摆下七八桌,客人们正在推杯换盏。受邀前来的客人几乎囊括镇上所有的头面人物,有朱汉跋、吴量寿这样的镇公所的要员,也有银丰票号的掌柜蒋河源这样的商界重量级人物。



    商人们忧心忡忡。华北形势危急,南北物流受阻;沿海各省抵制日货运动高涨,商人们无利可图,市面凋敝,银号亏空,所有这一切都让他们蒙受损失。一年来,饱受打击的贸易搞得他们焦头烂额,新的一年也不可预见。商人们抱怨,在过去的一年里,许多中小商人经不起打击,纷纷陷入破产的境地;官员们抱怨说,乡公所的财政收入也大幅减少。



    今年是闻仕道的五十大寿,他摆了一个很大的排场,希望欢乐的气氛能驱散商人们心头的阴霾,以此营造一种心理上的虚假强势,可是面对一片抱怨之声,他终究还是一筹莫展。情急之下,他想到鲁风。“诸位,有位后生新近由北平来此,不妨让他介绍一下华北的局势。”官僚和商人们一致赞成。这才有了先前闻夫人叫仆人去唤鲁风的一幕。



    “华北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鲁风向各位致意,然后直奔主题。“一个月前,平津爆发大规模学生运动。救亡学生向南京进发,要求国民政府停止内战,肩负起领导全国抗战的责任… …津浦路上到处可以看到衣衫褴褛的学生们的身影。饿了,啃一口干粮,渴了,喝一口雪水。他们只有一个信念,走到南京去,用他们的一腔热血,迫使国民政府痛下决心,带领人民抵御外侮。”



    听完鲁风一席话,官僚和商人们先是沮丧,继而受到莫大鼓舞。



    楼下冷餐会很快就结束了,迫不及待的学生们打开场子,准备跳舞。



    有少年提议:“在舞会开场前,应选出最受欢迎的小姐做舞会皇后。”在一片欢呼声中,闻远膺此殊荣。



    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奏响了,少年们翩翩起舞。鲁风离开官僚和商人们,重新回到学生们中间。他静静地坐在一旁。他的目光在每一个少年身上停留。他不由得感叹道:“这是人一生中最无忧的光景!可以励志,可以致远;倘若无志,则抱恨终生。”最终,他把目光落在闻远和阿琬身上,两位姑娘毕竟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儿时的经历唤起他许多美好的回忆。



    他们的友谊历久弥新,只是近两年没了音讯,但彼此在心中不曾淡忘。最初是他和两个姑娘的友谊,后来阿浦也加入进来。上小学时,两个男孩子不知爱护姑娘们;上初中后,两个男孩虽说依旧淘气,可有了男子汉气概,知道怜香惜玉了。为了保护两位姑娘,他们没少和其他男孩子斗智斗勇。上高中后,鲁风忙于学业,不大来小镇了,伙伴们中间少了鲁风的身影。后来,鲁风和闻远恋爱了,上了大学。



    一曲终了,鲁风觉得应该上前和阿琬搭讪,以不枉他们曾有过一段少年友情。他在两个杯子里盛满果汁,端在手中,向两位姑娘走去。



    面对光彩照人的阿琬,鲁风一时语讷,竟不知说什么好。



    “祝贺你们即将升入大学。”鲁风灵机一动道。



    阿琬微笑着注视他,默默无语,心中洋溢着浪漫的情怀,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大学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一定很浪漫吧。”阿琬天真地发问。



    鲁风并不急于回答,思索片刻,道:“也许是吧。可我的大学生活却是另外一副样子,充满艰辛,有时甚至要冒牺牲生命的危险。”



    “这… …”阿琬对鲁风的话感到茫然,十分不解。



    这时,有人提议鲁风和闻远单独表演一曲“探戈”。这提议立刻博得一致赞成。鲁风并不推脱,潇洒从容地拉起闻远的纤手,做好起舞的准备。他们伴着舞曲,悠扬地起舞。是呵,这种场合,又有谁拒绝表现和浪漫呢?他们优美娴熟的舞姿,令少年们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