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小说_书包族小说网 > > 黄先生阿琬 > 章节目录 第二章
    春光通人性,特别眷顾幸福人家。江南水乡梅镇一户人家的宅院里,不时传出欢笑声。从外观看,这座宅子古朴典雅,有着一个别致考究的门脸,门楣上嵌一块黑色匾额,上书三个遒劲鎏金大字——“同安堂”;向后看,是一座深宅大院,让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



    这座位于绿柳街的宅子,就是享誉小镇内外的被称作“同安堂”的黄家。



    黄家在镇上悬壶济世已历三代,凭借祖传医术,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在这远近十里八乡很有名望。



    同安堂是座百年老店。岁月的风霜已使它显得有几分陈旧,但掩盖不住它曾有过的辉煌。现在的主人保持低调,尽管有钱,也不做重修豪宅,再造府邸的事情。况且,府上没有多少人了,大部分宅屋都已闲置。



    同安堂分前堂和后宅两部分,前堂是先生坐堂问诊的地方,后宅是一家人饮食起居之地。



    后宅清冷,前堂的火爆一百年可是从未改变。同安堂鼎盛时,远非今日可比,每日进出同安堂的人不计其数,用“门庭若市”形容决不过分。那时的同安堂日进斗金,足以支付后宅庞大的开销,府上管家帐房,伙计帮工,女佣下人,一应俱全。



    后宅堂屋里,主人黄敬儒坐在宽大的藤椅上,正在享受旧历年底的温馨时刻,一条折起的毛毯盖在双膝上,用以御寒,身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



    “辛苦一年,该歇歇了。”厨娘李阿婆立在一旁,殷勤地劝慰着。她端起桌儿上的盖碗茶,递到黄先生的手上。黄先生用杯盖拂去茶末,抿了一口。



    李阿婆早年是镇上粹鲜酒楼的女厨子,就在同安堂女主人过世的那一年,经人介绍,投在黄家帮佣。那时,黄家的独生女刚刚降生,嗷嗷待哺,后宅无人打理。阿婆进门,请了奶娘,伺候先生的饮食起居,一日三餐,精心调理,从不肯将就。



    “阿爸。”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一位俊俏的姑娘走进来,立在黄先生和李阿婆面前。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黄家唯一的骨血,取名唤作“阿琬”的便是。



    但见:娉婷婀娜一少女,肤如凝脂貌似仙。



    亭亭玉立人前站,疑似仙女下凡间。



    黄敬儒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禁喜从中来。头些日子,阿琬忙于期末备考,与阿爸交流得少了些,所以,现在见了特别亲切。阿琬是个极懂事的孩子,自知阿爸鳏居多年,无贴身之人照顾起居,内心清苦,每日必至阿爸房中省侯问安。



    阿琬是镇上一所高中的学生,眼下学校放寒假,阿琬居家不出。



    在这旧历年底的轻松时刻,女儿的出现,勾起了先生对亡妻的无限思念之情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何止十年啊!妻子的音容笑貌不折不扣地克隆到了女儿的脸上,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算起来,亡妻离开他已有十八个年头了,与女儿的年龄一般长。



    隔壁传来急促而清脆的拨打算盘的声音,那是养女阿娇在帐房里盘点一年的账目。



    管家姚兴福走进来,对黄先生通报说:“您吩咐请的客人,已将请柬悉数发出去了。”



    “吴泰伯请了没有?”



    “请了。我让阿柳昨天专程去了趟吴家。”



    黄先生听了,感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年终岁尾,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吴泰伯。



    管家禀报完请客的事,顺势把写好的拿在手上的春联在黄先生面前展开。黄先生看那春联,墨迹尚有些不干,晓得是他刚写的,看那字体,是标准的篆书,非常喜欢。管家年轻时曾做过塾师,有些学问,字写得尤其好。



    黄先生指着其中的一副,说:“这一副大气,就贴在前堂吧。”说着,唤阿琬去贴。



    “让阿娇和她一道去吧。”阿婆说。



    “她在盘账,不要打扰她了。”先生道。



    “让她把手里的活放一放。”阿琬兴致很高,“我去唤她。”说着欢天喜地去了。



    这是一个五口四姓之家,真正属于这个家庭的只有父女俩,阿娇、阿婆和管家都是外姓人。阿娇与这个家庭和父女俩关系最近,她被黄家收养十二年了;阿婆是个有家无亲之人,虽在镇西有房三间,但回家的时候少,住同安堂的日子多;姚管家是个无妻无家无儿女的“三无”之人,五年前由老管家吴泰伯推荐,接班做了管家。他一年四季不离同安堂,成了这五口四姓之家铁定的一员。外界已自觉地把他们看做一家人了。



    同安堂除五口之家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群体,那就是伙计们。伙计们处在这个家庭核心的外围,他们大多扮演无足轻重的角色,对同安堂的大小事务发挥不了作用和影响,只是干活挣钱拿薪水;他们干的尽是些粗活,多他们不显多,少他们也不显少,换别人来干还成。



    伙计们数目不定,但总有十几个。他们多是镇上穷苦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学,又要帮衬养家,父母便托人介绍,把他们送进同安堂,不求大福大贵,封妻荫子,只求日后被黄先生相中,收做徒弟,也算有个好归宿。



    伙计们总是处在流动之中,来来走走的,今天还干得好好的,明天就让你给他结账算工钱,另谋高就去了,但也有踏踏实实一直干下来的。



    外面天井处传来说笑声,管家晓得是伙计们到齐了。他忙着为伙计们派活,匆匆离去,堂屋里便又只剩下先生和阿婆两个人了。



    天井下,伙计们一改平日忙碌的景象,正在聚众发着议论:



    “今天可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日子。”伙计们的领班、取名唤作阿柳的对众伙计说。“主人赚得盆满钵满,想必不会亏待我们的。”



    “今天是发薪日,说不定还有红利呢。”另一个立刻接上说。



    “中午主人还要赏我们一顿大餐呢。”



    “今天是除夕,主人要宣布放我们长假的。”加入议论的逐渐多起来。



    “主人干的是积德的买卖,每年治好患者无数,还成全了我们这些做伙计的;不然的话,我们怕是连吃饭的地方都没的有。跟着主人好好干,赚钱孝敬爹娘,将来娶媳妇成家… …”一个年纪较大的伙计说道。



    “您早呀,姚爷!”阿柳眼尖,冲打内宅而来的管家抢先问安道。



    “我们的姚爷一向勤快,清晨即起,洒扫庭橱。”另一个伙计不失时机的讨好管家道。



    “今天是除夕,先生吩咐了,只上半天工,任务是扫除、帮厨和整理内务。”管家简单支应着伙计们的问候,然后派活走人,回了内宅。



    立刻,伙计们行动起来,担水的担水,采买的采买,清扫庭院的清扫庭院,一片忙碌景象。



    阿琬来到账房,招唤正在埋头算账的阿娇,把浆糊桶递给她。小姐妹俩一个拿着春联,一个拎着浆糊桶,打前堂而出,走上绿柳街。



    街上很静。有的人家挂出大红灯笼;远处有三两顽童,拿出本该在除夕夜放的爆竹,迫不及待,要“放”为快 —— 再过十几个小时,一九三六年的新春就要到了。——街上已很有些年味了。



    绿柳街是镇上一条比较繁华的街。翡翠河穿街而过,街边每隔十几米远就有一棵拂地绿柳。翡翠河上桥多,站在一处向两边望,视力可及的地方就有四五座,最著名的当属遇仙桥。遇仙桥是一座拱桥,它位于同安堂的正前方。桥身离河面有五米高,过桥要拾阶而行,到达顶点,极目远眺,半拉镇子可尽收眼底。再看桥身,大理石材质,雕栏画栋,美轮美奂,别有韵味,好一个“长虹卧波,人间仙境”;遇仙桥拂晓时最美:站在桥下,放眼望去,天边一弯残月,凉风习习,颇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



    阿娇往门框上刷浆糊,只听两声炸响,一只二踢脚飞上天。往炸响的方向看,顽童点燃爆竹,一个急转身,一边捂耳朵,一边向空中看。见此情景,阿琬欣喜,吟诵道: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阿琬话音刚落,一位老人打桥上走来,阿琬认出那是老管家吴泰伯。吴泰伯服务同安堂三十载,与同安堂上下结下了很深的交情。阿琬很亲近吴泰伯,见了他深鞠一躬,毕恭毕敬把他引入后宅。



    管家闻讯,赶忙出门相迎。吴泰伯对他有举荐之恩。姚管家见了吴泰伯,立刻双手抱拳,以老礼问安:“吴泰伯一向可好?”二人寒暄过后,管家领吴泰伯去见黄先生。



    “给东家请安了。”吴泰伯见了黄先生,深施一礼。管家在黄先生面前添了把椅子,安顿吴泰伯坐下。阿娇奉茶。黄先生与吴泰伯寒暄。吴泰伯时下赋闲在家。自打退休以来,吴泰伯常感到无事可做,乐意找老东家聊聊。两位老人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话题转移到他们过去常谈的同安堂的继承问题上来了。



    黄敬儒的祖上本是官宦人家,后来败落。后世子孙潜心医术,后饱经历练,成为独到的医家。黄氏一门做官不成,悬壶济世却兴旺发达。镇上人家仰慕黄家重情意施恩德,都以送儿郎进同安堂谋生为幸事。同安堂一路好走,虽经乱世而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黄家在世人眼里完美得很。可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唱的曲,黄家也不例外。同安堂的医术是祖传的。按照祖训,医术传子不传女,更不能外传。黄家有爱女被视为掌上明珠,可聊以慰籍,却无男丁子嗣承继祖业,这成了同安堂的一块心病,也是主人心中无法打开的一个死结。



    眼看自己年龄大了,将来的时日不多,一想到身边还没有一个能言传身教的徒弟,黄先生就倍感凄凉。他转念一想,与其医术失传,不如传给女儿阿琬。看着阿琬不谙世事的样子,他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能传给阿琬,那么阿娇也成。阿娇受黄先生言传身教最多,又是黄家一手养大的。按理说,把医术传给她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不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反复盘算,觉得阿娇也非合适人选 —— 阿娇不沉稳,难以当此大任。况且,黄先生觉得,对她肩负一份责任,不愿阿娇担此大任。他想让阿娇过正常女人的生活,不想让她挑这副重担。况且阿娇已到婚配许人的年龄,该找婆家了。在黄先生看来,女孩子有了家庭、孩子,就琐事缠身,而治病救人需全身心投入,万难分心。他要的是让阿娇有一技之长,有足以修身立命的资本,然后为他找个婆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过正常女人的生活。黄先生始终不能忘记阿娇的阿爸临终时眼巴巴看自己的眼神 ----- 他是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呵。黄先生晓得自己的责任,就越发不愿将重担压在阿娇柔弱的肩上。



    还在未退休时,吴泰伯就很关心同安堂的继承问题。他给黄先生出过许多主意。吴泰伯有一孙子,在南京国立艺专读书。黄先生曾思忖,收吴泰伯的孙子作徒弟。他把想法说给吴泰伯。吴泰伯很赞赏,跟家人说了。一年前,吴泰伯收到孙子来信。信上说,他即将毕业,已经在上海联系好了工作。信上还说,他要做一个新式青年,不想做人家的徒弟,继承什么祖业。这件事让黄先生空等了三年多,吴泰伯感觉很过意不去。黄先生却很开通,反而劝吴泰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这事便搁下了。今日相见,旧事重提,两位老人不免都感慨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