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祥用大手揉着湿润的双眼,他从心底又一次对眼前这个年龄比自己小辈分比自己高的女人肃然起敬。作为一个没有多少知识文化的女人来说,在不同的历史年代在每次的大是大非前,她总是凭借一颗真挚善良的心去评判一切,做出令他们这些男人都佩服和赞许的举动:她的眼光总是亮的,走在前面的,她的思想境界是最真实的、最朴素的而又最高远的。
多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杂货铺说充公就充公了,她能坦然对待;恩重如山的杨妈连病带气吐血而亡,她没有找工作组评理闹事。这个女人不一般,真的不一般啊!
张有祥用力清了清嗓子,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四婶的话让我们很佩服,你能这样做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听说有的村把玉米拔了种地瓜,说地瓜高产,还有的村子架起锅炉村民自己动手炼钢铁,我们村下一步还不知道会咋整。
操,那玉米棵已经老高了,拔了不可惜了?一向沉默寡言的三发子忍不住说道。
唉,谁说不是呢。可现在人们的干劲都很高,对吃食堂也都百分之百赞成。要是种地瓜能大丰收的话,人们的生活质量还能提高一些,食堂标准也会更好。好了,不说了,天已经不早了,大伙都回吧,早些歇着。
一屋子的烟雾随着先后出去的人的步子旋到了外面淹没在沉闷的空气中很快不见了。
三天之后在吴西梦的指挥下,张麻子庄所有齐腰深的玉米棵都连根拔了,一律插上绿油油的地瓜秧。村里的公共食堂也由原来的一顿中餐改成了一日三餐,很多人吃红了眼,吃得嘴角淌油,印堂发亮,小腹便便。各家的粮食全都交到了生产队里,谁家的粮仓里面缸里也不许留一粒米一把面,有食堂吃了各家再存粮食还有啥用呢?公家的大仓满着村民的肚皮就不会挨饿!
在大食堂无限制无节量的供饭标准刺激下,诱发出了村民们空前高涨的生产热情。人们不分昼夜地到地里干活,自己队里干完了就趁夜里偷偷地把邻村未浇的地浇了,未锄的草锄了,未挖好的沟挖好了。地里看不到一棵杂草,满眼都是一畦畦一片片秧苗粗壮绿得要往外冒水的地瓜田。可是老天并不领情,庄稼地也不给赏脸,到了秋后刨地瓜的时候,人们高高抡起的镐下露出来的是只有手指粗细的地瓜。“亩产万斤”的口号给了兴奋中的人们一记重重的耳光。地瓜生产的失败并没有打醒疯狂中的人们,人们又做出了给每亩地耩上几百斤麦种的惊人之举,酿出了来年地里的麦子能站得住人,一亩地却打不出麦种的悲剧和笑话。
困顿中的四奶奶也身不由己地卷入到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中,不分黑天白夜地到地里干活,散工后就到食堂吃饭,再不用担心今天缸里还有多少米下锅,明天孩子们又想吃啥饭。每天总是和村里人混在一块儿,耳边是村里男人女人的欢歌笑语,是大姑娘小媳妇的打情骂俏,还有那些让人笑弯了腰的希奇古怪的乡俚段子。她几乎没有多少时间去考虑“集体生活”以外的事情,这种新的“集体生活”就象一口大钟紧紧地罩着她,淹没了自我的空间和自由,她感到呼吸的困难和迎合的疲惫。她就象一枚被人不断用鞭子驱打抽赶的陀螺在迷茫中旋转着,旋转着,无法停止下来。
她的心在白天喧闹过后的黑夜里是孤独和失落的,那样空荡荡无法捕捉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模式,铺子没有了,杨妈离开了自己。那些平日熟悉的杂货总往自己脑子里挤,往眼前飘,杨妈说话的声音总在耳边回响,屋子的每个角落里时时看到杨妈的影子,闻到杨妈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她会经常遇到吴西梦,每次她总是有意躲开他,她不愿意看到这个人,看到这个人她的内心就不舒服。可是吴西梦却偏偏总爱出现在她的身边,象个幽灵一般。有时主动询问四奶奶这样干活累不累,有时会从她的手中把锄头拿过去,帮她把剩下的半个畦的草锄完。四奶奶总是用最简短的一两个字来回答他,毫无表情地看他锄草擦汗,既不会受宠若惊也没有半点感激的表露。这让吴西梦很恼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见到这个女人第一面那天起,心中就充满想和她说话的欲望,想望一眼她的笑容,她的身上有一种东西深深地吸引着他去接近她,去了解她内心在想些什么。
吴西梦从小是在穷苦中长大的,伯父吴大榔头家日子过得殷实富足,而他家穷得叮当响。他从小就很机灵很好强,堂姐水月很喜欢他从来不嫌弃他,是水月做主让没有儿子的吴大榔头将他过继过去,他才有了吃饱穿暖的日子还读了书。吴西梦把姐姐水月看得比自己的亲娘还亲。当初王家出事水月葬身火海后,吴西梦发恨总有一天要给水月报了这仇。后来他知道王家出事跟张麻子庄的货郎家有很大关系,也打听到了四奶奶跟周正堂的关系。所以就有了张家杂货铺被无情充公一节。
吴西梦的内心是矛盾的,他恨死去的周正堂,恨土匪花先树,也恨四奶奶一家,报仇的怒火在他的心底突突突地燃烧着,让他想法设法地要整跨张家,可是只要不卑不亢的四奶奶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心又会软下来,不忍去伤害她。这个女人就象马子河里缓缓流淌的溪水可以平息他内心能把他撕裂的复仇的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