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宪兵走过去,摁住张定海的肩膀,强行把他按在椅子上。法官虽然是陆军部队出身,但心里也素来对军统系统没什么好感。再说卷宗上面写得很清楚,张定海曾经率部在江阴、安庆、田家镇打过仗,要是通敌早就叛变了。就算是有欧阳格叛逃事件,但那也是海军系统极少数现象。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疑点,从江城布雷游击队的战报来看,在江城附近的水域上,张定海带着部队屡屡炸沉日军水面舰艇,还伏击了日军的巡逻队,这样的军官怎么可能通敌呢?
法官脸上虽然毫无表情,但心里却是同情张定海的。他示意安静,然后说道:“既然你们军统认定这个人通敌,那你们的证据呢?”
“法官,证据在卷宗的最后几页。”军统的说道。
“证据我当然早就看过,我现在要你分析这些证据。”
军统的人听完一愣,但他马上镇定下来,“首先,新四军在今年年初叛变,军委会已经宣布撤销番号,并且通报全军,新四军是一支叛军。我们得到张定海部下的密报,新四军曾经试图缴他们的械。但张定海事后隐瞒了这个重要情报。第二点,张定海在明知新四军是叛军的情况下,仍然和他们合作。这两点证据足够证明张定海的通敌嫌疑。”
法官皱起眉头,翻看了卷宗的最后几页,确实是这样的,卷宗的最后明确记录了张定海和新四军合作,并且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炸沉日军货船的事实。
他摘下老花镜,又问张定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自己的战报也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有两点证据,第一点,你为什么在明知新四军是叛军的情况下,而且被他们缴械,事后不扣押他们,也不上报。”
张定海深呼吸几下,然后一边慢慢回忆,一边说道:“长官,这一点我不否认。当时我们的电台没电池了,所以和海军司令部失去了联系。当时通报新四军是叛军的事情没有接到命令。我不能光凭他们打算缴我的械就判定他们是叛军,而且事后我扣押了哗变的主要策划者。”
“放屁,当时他们已经跟你说了,军委会宣布新四军为叛军。”军统的人拍桌子开始骂骂咧咧的。
法官示意宪兵,只见边上的宪兵走了过去,提醒注意法庭秩序。
张定海继续说:“不错,这一点属实,当时他们缴我们械的时候是说过这种话。但是按照指挥隶属关系,我的部队隶属海军司令部指挥。除非是海军司令部下命令或者是通报,我不能听信谣言。”
法官听了也觉得张定海说的有道理,战场上面各种传闻都有,指挥官肯定只能听上级长官的命令。也就是说,张定海的做法和处置,按照条令和并没有违反规定。
“那第二点你怎么解释?后来你有了电池,也恢复了电台通讯,但你还是和新四军合作,在大年三十袭击了日军货船。”法官继续问。
张定海想了几秒钟,就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道:“长官,这里面有个先后逻辑问题。我的电池是从日军货船小泉号拆下来的,这一点我的通信士官可以作证。所以,我的部队恢复和海军司令部的通信联系是在袭击日军货船之后。”
“别打岔,法官,他在回避主要问题,你先交待清楚为什么要和新四军合作袭击日军货船。”军统的人看到电台的证据站不住脚,立刻把矛头换了指向。
“我没有打岔,你们问我电台和电池的问题,我就如实交待。”张定海语气平静。
法官知道再纠缠电池的问题已经失去意义了,于是转而问袭击货船的问题:“那好,那你为什么要让新四军参加你袭击日军货船的行动。”
“我需要人手,我的兵大部分都是水手,他们没有陆地作战的经验。而新四军熟悉当地地形,而且有游击作战的经验,我当然会让他们帮忙。”
军统的人一听,在边上冷笑了一下,“新四军是叛军。”
张定海扭头盯着军统那人,然后一脸鄙夷的表情,“他们是不是叛军我不清楚。三六年西安事变的时候,我们就明确了国共两党合作抗日。在我接到通报之前,我只知道新四军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还有,这次袭击多亏了新四军帮忙,他们的一名军官为了掩护我们负了重伤,最后和日军同归于尽。”
“你不用帮叛军说话了,新四军游而不击,专门搞摩擦。”军统的人也毫不示弱,立刻把话顶了回去。
“是不是叛军我没看见,也不清楚。但至少这支新四军的游击队打得不错,他们驻扎在草鞋峪的时候被日军包围了打,几乎整个村子的老百姓全部被日军杀害了。游击队里面不少是草鞋峪的人,他们会投降杀了他们亲人的鬼子?”
法官觉得这个话题不宜再说下去,赶紧问道:“那天缴械的时候,你很清楚有人要哗变,为什么还要让新四军参加行动。”
张定海肃然回答道:“长官,委员长说过,人无论老幼,地不分南北,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他们确实想哗变,但被我弹压了下去。而且哗变的策划者也认清了自己罪责,那我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最后我们撤退的时候,日军在后面追击,就是当时哗变时候领头的军官留下来阻击日军追击的,最后他也为国捐躯了。”
“你说的属实?”法官问道。
“绝对属实,没有半点虚假。”
法官合上卷宗,摘掉了老花镜,“那好吧,今天的调查到此为止,等待核实那天袭击行动掩护部队撤退的确系新四军的军官再进行下一步调查。”
“不行,你们包庇海军的通敌犯。”军统的那人站起来大声说道。
“放肆,这里是法庭,不是你们军统的监狱。”法官不怒自威。
法庭上的调查就此结束,法官处理完了几件事情就回了家。刚吃完晚饭,他就一个人关到书房里面对整个案件冥思苦想。他不得不承认,审讯张定海的压力很大。尽管张定海不算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军官,但看战绩和卷宗,张定海也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铁杆主战派了。再加上张定海在抗战前期是有贡献的,虽然战果不算大,更谈不上战果辉煌。单就抗战前期的窘迫环境说,能带着部队打成这样,已经是实属不易。
如果这次审判张定海通敌,私通叛军新四军,肯定会招来海军方面的不满。更严重的是,如果这次张定海真的被判了,消息一旦传出去,对抗战的军心、民心不会有利。
可要是不判张定海,毫无疑问,军统那边会记恨自己。要知道军统可不是能随便的得罪的利害角色,得罪了他们无论是自己在军界的升迁、地位,乃至将来的前途都会受到影响。
法官感到了自己身处在一个漩涡中,两边都不能得罪,两边又都有可能得罪,这个案子真是棘手。
从私人感情上讲,法官是倾向于张定海的,他觉得张定海是一个优秀的军官,尽管能力有限,但这样的军官却是今后作战的中流砥柱。可是,自己的前途,以及将来在军界里面如何周旋,这又是不能不考虑的。
他正在想着,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佣人就进来报告,外面有人求见,说是老熟人。法官心里寻思开了,这么晚了有谁要见自己呢?怎么不等到白天去办公室谈,而是要晚上来访。
多年官场的荣辱历练,让他预感到这个深夜来访的人必然和张定海的案子有关。
是见还是不见呢?
见了就难逃责任,要知道来人不管是什么来头,不管是帮军统还是帮张定海,自己都开罪不起。与其见面得罪对方,不如说自己睡下了,不见也罢。
“老李,就说我睡下了,有话明天到办公室找我。”
“是,老爷。”
但法官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叫住佣人,“老李,你先别走,我再想想。”
法官在脑子里面紧张地思考着,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深夜来访的人必然不是一个寻常角色。自己避而不见,也就不知道对方的来意,更无从知晓对方的底牌。这么一来也就失去了先机,更是失去了主动。
重庆官场错综复杂,其中有蒋家、宋家、陈家兄弟、军统、土木系、保定系、黄埔系的各派势力,再加上原来就壮大的桂系、滇系和西北系,还有老牌的江浙财阀、孔家、闽系海军等等,一着不慎也就满盘全输。
“老李,来的是什么人,什么兵种的。”
“穿着便装,看不出什么兵种的。快到五十岁了,长得气派,是个光头,估计是行伍出身。”
法官盘算了一下,五十岁上下,如果混迹军界,军职和军衔都不会太低。深夜到访,自然也是屈尊来见自己,如果此人吃了个闭门羹,日后必然心里记仇。
“拿我的军服,让客厅先上茶,我马上过去。”想到这里法官拿定主意。
“好的,老爷,我这就去办。”佣人把军服伺候着穿好,转身要离开书房。
“先别走,我想想,你交待下去,把院子门关上,任何人不得到客厅去。”
“嗯。”
“等等,再交待一下,去取我的部下从南方捎给我的上好铁观音。就是前几天我送给孔家少爷的那种,问问夫人,她知道放在哪儿。”
“嗯,老爷放心,我这就去办。”
十几分钟后,法官换上军服走到了客厅,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人正在低头品茶,等他抬起头,法官一愣。
他连忙跨进客厅,抢先行军礼,“陈将军,深夜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陈将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