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海一听这话如同掉进冰窖一般,自己兴冲冲地赶到重庆,本来以为可以得到海军部的嘉奖,还能回家看看老父和幼子,但万万没有想到一下飞机就被逮捕了。张定海脑子里面嗡的一下,就像是被重磅炸弹炸懵了,思维也抽成一片一片,怎么也无法再保持冷静。
“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是什么人?”张定海歇斯底里起来,本能地伸手去掏枪。
但这几名自称军统的人训练有素,一左一右抓住张定海的胳膊,然后别住了他的胳膊肘,牢牢地将他控制起来。
“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无谓反抗,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一个干瘦干瘦,长着一对疤瘌眼的人说,顺手撩开张定海的枪套,卸了他的枪。
“我要见我的长官,我要见陈绍宽部长。”张定海一边挣扎,一边嘶哑地吼着。
“少废话,带着。”
几个人上前按住张定海,后面一人踩住张定海膝盖弯,刚刚从战火中带着硝烟返回重庆的张定海被按倒在地。
“王八蛋,放开我,老子是堂堂国军上校,放开老子。”张定海在地上一边试图翻过来,一边大声叫喊起来。
边上人七手八脚开始殴打他,张定海根本毫无还手之力,额头和嘴角都被踢出血。最后一脚异常凶狠,踢在了他太阳穴附近,张定海当场昏厥过去。
等到再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脑袋上一盏刺眼的白炙灯,灯光惨白惨白的。病房冷冰冰的,感觉湿气很大,好像是在地下。他刚想动弹,发现自己的双手被铐到了病床的铁栏杆上。再想挣脱,就发现浑身上下钻心的疼痛,肋部更是不能碰,眼睛也肿得睁不开。
“有人吗?老子被关在哪儿,都他妈滚出来。”愤怒和不满到了极点的张定海大声喊着,但病房里没有任何回答,感觉很空,而且还有回音。
张定海又喊了几下,听见病房外面传来脚步声,等走到的病房门口,咣当一下,是棍子敲在铁门上的声音。
“吵啥子吵,这里是军统监狱,你当你是谁。”门外有人恶狠狠地说。
“日你妈,给老子松了铐子,日你妈,有胆子进来啊。”张定海咒骂着,枪林弹雨走过来的人,神经早已被强化了,恐吓和威胁在张定海眼里已经不算什么。
门卫那人一听,知道是遇到硬角色,便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听到脚步渐渐远了,张定海继续咒骂,还用手铐不停地敲着铁床栏杆。
“日你妈,我要见你们军官,有军官吗?日你妈,凭什么关老子,快点放了老子。”张定海不停地喊着,最后实在是累得喊不动了,这才停下来。
张定海就这么被整整铐了一天,饿得眼冒金星,想闭上眼睡觉,可头顶的白炙灯刺目的光线根本照得人睡不着。而且张定海双臂被烤子困住了,想侧身过去避开灯光都不可能。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门外终于有人说话了,“闹啥子?不闹了吧,老子就晓得,你个铲铲,闹到最后还不是给老子老老实实的。”
张定海有气无力地说:“松开铐子,我要喝水。”
门打开了,进来一个身材矮胖的看守,穿着陆军的军服,但既没有领章,也没有胸前的番号条,也搞不清楚军衔和军职。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张定海,“知道啥子叫利害了吧,老子给你八个胆子,看你还跟不跟老子闹?”
矮胖看守松开张定海的手铐,由于长时间被铐住,张定海感觉自己的胳膊像是完全麻木了一般。他挣扎着坐起来,揉揉胳膊,喉咙里面干得冒火,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揪心地酸痛。
看着狼狈的张定海,矮胖看守得意洋洋地笑笑,然后转身锁上铁门。
张定海已经绝望了,长时间脱水和饥饿早就让他失去了判断能力,甚至连反抗的意志都完全没有了。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铁门咣当响了一下。
“吃吧喝吧,狗东西。”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定海扭头一看,铁门下面有个十五厘米的正方形小门,是来回送饭的。现在一个粗瓷碗放在地上,里面放着两个脏兮兮的米饭团,边上还有一个掉光了搪瓷的缸子,好像装着水。
“狗东西,吃完了自己放到外面。”远处又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张定海感到了强烈的愤懑和屈辱,自己在前面和日军血战,出生入死,不管战绩如何,也不至于被自己的同胞喊成狗东西。
但此时的张定海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需要食物,他要活下去。不管多委屈,他只能一个人挺住。只有活着,他才有机会去打仗,才有机会为国捐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他的生命属于海军。
他要活着,直到他能够为国捐躯为止。这就是张定海的想法,很简单的想法。
这种孤独的囚禁生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每一天甚至都好像一个月一样漫长。因为在地下,所以暗无天日地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命运的何种安排。只有每天看守送两次饭,冷冰冰的咸菜饭团,一碗凉水。
这就是张定海的遭遇,他带着部队从一九三七年血战江阴开始,一直苦苦支撑到了今天,支撑到了今天的牢狱之灾。
孤独的张定海越发想念妻子,他甚至动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忍住了。他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他的部下在等着他,他的敌人在等着他。
和冷饭、凉水相比,独自被囚禁的孤独感更加折磨人。整天没有人和自己说话,甚至连个训斥你的人都没有。只有看守送饭的时候会呼喝一声狗东西。张定海几次破口大骂,甚至挑逗看守和他对骂,但看守都毫不理睬。
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熬过孤独,张定海开始了各种尝试。他每天饭后在狭小的牢房里锻炼,仰卧起坐,伏地挺身,甚至是蛙跳,从牢房这边跳到那边,直到自己精疲力尽。
更可怕的是灯光,从来不关的刺眼灯光,永远悬在张定海的头上。甚至张定海试图砸掉这盏灯,但灯在铁栏杆后面,根本够不到。而且除了一个碗,一个搪瓷缸子,一个抽水马桶,每天定时送来的粗草纸之外,牢房里面什么都没有。
有一次张定海听见外面有耗子的声音,吱吱叫,张定海赶忙放下饭团子,想法把耗子引到了牢房里。
看着这么一只漂亮的耗子,张定海喜出望外,他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他静静地等耗子把一小块米饭团子吃完,然后静静地看着它离开。张定海感到自己还活着,自己还有一个朋友。
那只耗子很快摸到了规律,每天听到送饭的声音就跑过来。张定海用瓷碗做成一个陷阱,他把床单撕成小条,捆在钢笔上,再用钢笔撑起粗瓷碗。在瓷碗下面放上米饭团,耐心地等着小耗子出来。
前几次他都没有拉,他要等这只耗子习惯在瓷碗下面吃东西。终于第四次,他轻轻一拉,瓷碗把耗子罩住了。
张定海欣喜若狂,连忙用手按住粗瓷碗,然后抓住了这只耗子。张定海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捏着,然后凑到鼻子边上看。这是一只漂亮的小仓鼠,长着一对黑黝黝的小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张定海。
看到它可怜的眼神,张定海心软了,把小耗子放掉了。他已经被囚禁了,所以不想再囚禁其他生命。
小耗子吱溜一下跑了,张定海寂寞地看着四面墙,孤独地发呆。
他开始回忆以前的作战简报,从自己沉船那天开始回忆。这似乎是唯一一个能够打发时间的方法。他经常想,某天干了什么,和谁一起。因为这些简报都是自己亲手记录的,所以记得非常清楚。
很快,这个方法无效了,因为尽管几年的时间,但天天这么回忆也回忆完了。张定海只好又想他身边的兄弟的事情,比如,某天和丁晓峰吃饭,吃的是什么?那天谁穿着什么衣服?
但这段回忆又被用光了。
好在那只小耗子又重新跑回来吃东西,每天这短短的十几分钟竟然是张定海最快乐的时间。慢慢地,小耗子和张定海越来越熟悉,吃完了也不走,在地上玩耍,有时候玩张定海用床单做的布老鼠,有时玩张定海的钢笔。
小耗子不在的时候,张定海就继续玩那个回忆游戏。现在他回忆的是在日本读书时的各种课程,这些都好想,常常能想起来当年课本的内容。
张定海是分科目回忆,从枪炮到航海再到轮机。想到轮机的时候卡住了,他想不起来全速的时候允许气压是多少了。
算了,不想了,明天再想,张定海放弃了。
但是,如果现在是打仗的话,如果自己负责的轮机没有获得允许气压,那就麻烦了。该死,还是要想起来。
一个简单的数字在折磨着张定海,他好像钻进了一个牛角尖,一定要想出来,一定要想出来。
该死的气压,到底是多少?
张定海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人,钻到脑子里面,在每一寸角落搜索这个数字。
一定要想出来,不然就停车了,船就动不了了。没有动力的话,如果遇到洋流,不,一定会遇到洋流,那该怎么办?
我是军官,我一定会有办法,我再想想。
该死的数字,该死的,再想不出来会死人的。我是军官,我会有办法。
该死的,还是想不起来。
气压是多少?
再想不起来会死人的,快点想,快点想,我是军官,我是军官。
张定海接近了精神分裂,他要疯了。
咣当,门响了一下,“狗东西,吃饭了。”
张定海突然像是遇到了救星,他趴在铁门上送食物的小门边上,冲着外面大声喊:“长官,全速的时候,轮机允许气压是多少?”
外面的看守一愣,他从外面打开监视孔。
张定海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哀求道:“长官,告诉我,快点告诉我,允许气压是多少。气压是多少,全速的时候。”
监视孔咣当一下,看守关上了铁活门,张定海听到铁门外面一声冷笑,一种冷冷地讥笑。
张定海愣住了,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差点疯了,差点疯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而把自己关在这里,即不审问,也不说话,就是想让自己疯掉!
王八蛋,老子连日军都不怕,老子连死都不怕,还怕你们关我?
张定海一下子想通了,他一边砸着铁门,一边高声喊着:“日你妈,给老子听着,你们这帮王八蛋想把我关成傻子,办不到,日你妈,老子一定会活着出去打仗!”
就好像禅宗的顿悟,张定海想通了,就当是放假,有啥怕的。他利用这段时间开始锻炼,每天绕着四个角落跑步,然后从地上跳到床上,再跳下来,跳上去。只要还有好身体,以后一样能够带兵打仗。
闲暇之余,张定海还是喜欢看小耗子玩耍。小耗子很聪明,现在学会顺着布条捆着的小布老鼠追逐了。每次都逗得张定海哈哈大笑。
小耗子动作很快,张定海就快速拉动布条,等到小布老鼠拉回来,再抛远,引逗小耗子过去抢。而小耗子动作也不慢,连续好几次,又抢到了。
张定海扔出小布老鼠,小耗子吱溜一下跑了过去。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走到了铁门外面。小耗子听见有外人,立刻跑到床底下躲了起来。
“是定海兄吗?”铁门外面问,声音很柔和。
张定海愣了一下,马上想起来这个声音是海军司令部的同事。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扑到铁门边上,一边砸着门,一边高声喊着,“我是张定海,兄弟,赶紧救我啊。”
“定海兄,你先别敲门,我这就让看守把门打开。”
这时铁门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门打开了。海军司令部的同事打开门一看,吓了一跳,牢房里面的张定海蓬头垢面,胡子老长的,衣服肮脏不堪,整个腮帮子陷成了一个大坑,颧骨突出,整个人跟个野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