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巡逻艇高速开了过来,显然是想开到小泉号的前面进行拦截。丁晓峰不断提高航速,但这艘蒸汽机的货船,尽管全速情况下,航速也只有十三节。眼看着日军巡逻艇越来越近,雪亮惨白的探照灯照射在船身上。
“停船,接受检查。”巡逻艇上的一名日军军官冲着小泉号高声喊着。
很快,巡逻艇挡住了货船的去路,黑洞洞的高射机关炮对准了这边。
“让兄弟们准备开火。”丁晓峰吩咐下去。很快,姜云鹤带着人赶到了驾驶舱。
日军还在喊话,姜云鹤拔出手枪,看了看丁晓峰。这时,日军的机关炮开火了,但却是朝着天上打的,“咚咚咚……”一串机关炮的火道子擦着驾驶舱上面划破夜空。
“要打就打,罗嗦个鸡把。”姜云鹤抬手还击,清脆的驳壳枪声响起,站在巡逻艇边上的日军应声倒进江里。
这下彻底激怒了日军,他们压低了仰角,机关炮朝着船头开火,驾驶舱顶部很快被打出几个大洞,玻璃、碎木片乱飞。
丁晓峰连忙坐在地上,用脚把住舵,然后从舱门边上探出头来观察方向。货船轰轰隆隆地继续朝前开,钢板的船身尽管挨了十几发机关炮的炮弹,但船体结构并未被破坏。像这样吨位的货船,随时挨个上百发高射炮炮弹也问题不大,这点丁晓峰很清楚。
很快日军巡逻艇的船头被货船撞了一下,巡逻艇只好让开路,然后尾随跟踪。
“长官,巡逻艇在右舷。”有人报告。
丁晓峰把住舵,然后用玻璃反射看了一下巡逻艇,看来巡逻艇是想从船尾绕过去。丁晓峰对着通信筒喊着:“等我的命令,强行倒车。”
他伸手用玻璃继续观察巡逻艇,眼看着日军巡逻艇开到的距离船尾不到五米的地方,打算斜穿着绕过去。
“倒车!”丁晓峰对着通信筒高声喊着。
几乎与此同时,似乎船身都抖动了一下,轮机舱强行拧开了曲轴的皮带传动阀,船尾的螺旋桨一下子反方向转动。丁晓峰完全是心算了日军航速,靠领港经验判断出了位置,将舵打死了两圈。
咣当一下,船尾的右舷猛地挤了一下日军巡逻艇,船身的曲面铁板因为倒车的惯性将日军巡逻艇船身掀起来。日军巡逻艇因为吨位小,加上吃水浅,一下子被掀得颠覆了。
这时丁晓峰才意识到自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好悬啊,速度和航向再差一点就没戏了。丁晓峰心脏在狂跳,自己都感到刚才的惊险让整个肺都顾不上喘息。他把舵打回来,刚才舵打得太死,船身都歪了。
在岸上的张定海、田福勇也是捏了一把汗,看到远处江面上机关炮的火光,还有刺耳的炮声,岸上的兄弟也为船上的兄弟担着心。看到机关炮不打了,张定海反而更加含糊起来,不会是船被击沉了吧。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种小口径的机关炮打对空目标还凑合,或者对付水面的小目标。像小泉丸这样的货船,机关炮尽管能够造成损毁,但打了几十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难道货舱被日军控制起来了,不然不会停止开火的,但这一判断同样站不住脚,因为巡逻艇低矮,想要爬上比它高上两三米的货船几乎是不可能的。
张定海一边看着黑乎乎的江面,一边心里暗自害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张定海的担心有点多余,为了隐蔽航向,丁晓峰关掉了无线电桅杆上的航灯,加上驾驶舱的灯被打坏了,整个船上黑漆漆的。
更何况张定海做梦也想不到丁晓峰用他过硬的航海、领航技术驾驶一艘航速缓慢的货船巧妙地撞沉了轻巧的水面巡逻艇。
终于,张定海看到了两长一短的灯语信号,这时他才松了口气。刚才的惶恐让他整个身上全是冷汗,心里直发慌,现在看到丁晓峰安全了,这才感觉自己魂儿才回来。
岸上的兄弟都为这短暂的灯光信号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的兄弟此刻是安全的。在江边上早已布好雷的兄弟立刻打出了灯语信号,引导江面上的货船朝浅水区的水雷开过去。
另一组布雷的弟兄也很高兴,看来这次行动能顺利完成,也不枉大家如此艰难的行军,在大年夜忍受着寒冷潜伏。只要江面上的货船一触雷,明晚再布上一颗,就能再炸沉日军的舰船。兄弟们越想越高兴。
从这组兄弟潜伏的地方看过去,从东边闪过手电筒的光柱,这让大家马上又担心起来。刚才江面上的机关炮声和炮口的火光引起了日军江防巡逻队的警觉,再看到远处似乎有灯光信号,日军巡逻队立刻跑步前进过来察看。
但江面上的丁晓峰丝毫不知情,为了准确地在浅水区搁浅,并撞上水雷,他打开了船首的大灯。雪亮雪亮的光柱子让货船的位置一览无余。
在光柱子下面,隐约有两个小黑条在朝货船靠近,日军明白过来,那是两艘小船。货船放慢了速度,除了丁晓峰之外,其他人纷纷从货船左舷的舷梯下到小船上。一艘小船解开缆绳,迅速划向岸边,另一艘保持了距离,等着丁晓峰下来。
日军看到这里可以明确断定这绝对不是一次正常的航行,尽管隔了几百米的距离,日军一边跑一边朝这边零星开枪。
张定海听到尖利的三八枪枪声,感觉头皮都发麻了。没想到大年夜内日军江防巡逻队丝毫没有松懈,听到机关炮的声音这么快就能赶过来。
枪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近。
“你带人接应船上的,我带战士们去阻击鬼子。”田福勇拍了拍张定海。
“好吧,你注意安全。”
田福勇带着十几个兄弟钻出草丛,冲到江堤边上,借着货船的灯光,朝着远处的日军开火。
尽管江城日军的精锐都补充到了内山支队,江防巡逻队的力量很薄弱,但这些日军作战素质却丝毫不差。他们其中还有原来第十三师团负伤后补充到江城的,野战能力很强。
日军很快用掷弹筒打了几发榴弹,田福勇的兄弟刚接火就被炸死了三个。而且更糟糕的是榴弹引燃了岸边湿漉漉的枯草,很快田福勇他们暴露在火光中。
初战得手的日军一步步逼过来,他们以两个多步兵组交替掩护,朝江堤这边冲过来。日军良好的战斗素养和单兵能力在这里占据了优势,他们一方面攻击非常坚决,另一方面不断利用树木、水坑为掩护,几个跃起、匍匐就冲近了。
而这时丁晓峰的货船已经在全速朝岸边开去,但距离搁浅的浅水区仍旧还有一段距离。
这是一个紧急的时刻,就像一个关乎成败的重磅炸弹被悬在一根女孩子的头发丝上。
日军越冲越近,但就在这时,在他们的侧翼响起了枪声。这时第二组布雷组看到情势危急,冒险开火,牵制住日军的攻势。
田福勇一听侧翼有了枪声急得头都要炸了,刚才短短的对峙,他的手下已经阵亡了五个兄弟,而日军的攻势丝毫不减。现在潜伏下来的布雷组也冒险开火,那么他们的位置也就暴露了。
“你们几个顶住,我去把布雷的兄弟撤回来。”田福勇跟临时阻击阵地上的兄弟们交待了一下,自己朝布雷组那边疯跑去。
布雷组六个人,但只有两条长枪,还有一名军官有一支左轮手枪。这样的火力根本无法阻击日军。等田福勇冲过去的时候,布雷组已经阵亡了一个兄弟。
“快撤,鬼子过来了。”田福勇端起驳壳枪,啪啪啪,连开三枪,远处的一个黑影倒了下去。
布雷组一看,此时日军已经被牵制了过来,再不撤也确实打不过人家,连忙抬着沉重的水雷向后面撤退。
田福勇殿后,布雷组边打边撤,抬着沉重的水雷跌跌撞撞地朝后面跑。八名日军压了过来,田福勇手忙脚乱地一边退一边开枪。
突然,江面上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红色的火球腾了起来。只见小泉号货船被整个炸断船首部,由于船身一侧已经搁浅,整个船身被炸飞了三分之一,而驾驶舱和头目舱更是被炸得成了零件状态。
船身迅速变形,进水的船舱带着沉重的压力下沉,很快龙骨被撕开,咯咯吱吱,整个货船缓缓倾轧向江底的烂泥。
小泉号被水雷和搁浅两重受损给彻底废了。
张定海看到小船把跳水的丁晓峰拽了上来,小船迅速划向岸边,子弹嗖嗖地朝这边打,在夜色中就像一条条橘红色的细线闪过。张定海命令准备撤退,这时他才注意到抬着沉重的水雷跑过来的布雷组。
“你们被发现了?”张定海愣住了。
“是的,长官,田福勇还在后面。”
“把水雷扔了,赶紧撤。”张定海拔出手枪,打算去接应田福勇。
“长官,我们能抬回去,扔了多可惜。”
“废话,执行命令,要不找个地方先埋起来。”张定海也顾不上多说,一边跑一边扭头厉声命令。
没跑几步就差点和摇摇晃晃的田福勇撞在一起,张定海一把扶住田福勇,手上感到黏糊糊的潮湿,借着江面上的火光能看到,田福勇的左肩和腹部两大滩血。
张定海二话不说,架起田福勇就走,身后枪声传来,子弹几乎贴着耳边擦过去。
等两人和大家回合起来的时候,在江堤上阻击日军的游击队员也回来了,但只回来了四个。
“你们两个,抬着他,大家边打边撤。”张定海顺手指了两个兄弟。
没想到田福勇把他们推开了,“没用,打仗打多了,我这伤抬下去也没用。”田福勇嘴角开始冒血,他的左肺被击穿,现在整个肺叶都是血。
张定海何尝不知道肺部、腹部两处中弹按照部队的医疗条件根本治不好,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扔下自己的兄弟。
“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田福勇坐在地上大口吐着血。
“老田,我背你。”姜云鹤声音里带点哭腔。
田福勇驳壳枪一指,对准了姜云鹤,“快撤,别跟我娘娘腔,老子打了四年的鬼子,也值了,把子弹给我。”
姜云鹤攥住枪管,指着自己的脑袋:“妈个逼,朝这打,老子陪兄弟一起死。”
在场的每个人无不动容。
张定海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他一把拉住姜云鹤,“冷静点,老姜。”
姜云鹤看着坐在泥地浑身如同血人一样的田福勇哭了出来,这是和自己浴血奋战的兄弟啊,现在眼看着却救不活。
“哭你妈了逼,滚,都给老子滚。”田福勇有气无力地说,嘴里流着血。
姜云鹤默默掏出一梭子子弹,递给田福勇,眼泪也不擦,扭头就走。其他兄弟也跟着后面撤。这时田福勇指着沟里的水雷问道,“这个能爆吗?”
一个兄弟含着热泪走过去,拔掉了水雷的保险擎,把拉环揣进口袋,“长官,我拔了保险,现在一碰就炸。”
“老子知道了,快点滚吧。”田福勇一边低头往驳壳枪里压子弹,一边装着不在乎地说。
“长官再见。”那个兄弟啪地一下,行了个军礼。
这不是一个国军海军士官向新四军的军官行的军礼,这是一个爷们在和另一个爷们做生死诀别。
长官,再见!不知道血战八年中有多少人曾经生离死别的时刻说过这句话。
这句话很简单,再见……来生我们依旧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如果需要,我们依旧会为这个民族,为自己的家园浴血奋战!
远处的枪声零星不断,其中始终能听见驳壳枪的那种特有悲凉枪声。慢慢地,枪声越来越稀落,十一名日军从三个方向包围住了田福勇藏身的水沟。田福勇的驳壳枪已经打光了子弹,他用弹壳把全枪分解了,零件扔了个七零八落。
做完了这些,他突然想抽烟,于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香烟卷上全是血,点了好久,第四根火柴才点着。
田福勇无限留恋地抽了一口烟,这时四名日军宪兵围了过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用电筒朝这边照。这次他们感觉到能抓一个活的了。
手电筒的下面,浑身是血的田福勇眯缝着眼睛,看着围过来的日本宪兵。
“不要动,你的,慢的,站起来。”一个宪兵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
田福勇微笑着,最后抽了一口烟,嘴里不住吐着血,慢慢地站了起来。四名日军宪兵很高兴,他们能活捉一个游击队员。
突然,田福勇抬起一脚踹在水雷周围的触碰引信上,霎那间,一个红色的火球发出猛烈的爆炸声,将四周任何生命撕扯成了碎片……
一九四一年的大年三十,一个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一个万家团圆的佳节,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江城游击队副大队长田福勇杀身成仁!
朝阳缓缓升起,映的江面彤红,血一般的红。田福勇的魂魄飘飘荡荡,他最后一次审视着自己血战过的地方,最后一次看着自己深爱着的土地,最后一次看着自己的家园。
他们为什么会浴血奋战?他们为什么会如此从容面对死亡?
十几年后,田福勇所在的部队血战**战场,挑战世界第一军事强国。那群人们,饿着肚子,没有足够的水,守在坑道里面,是什么支撑他们血战下去。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他们就是为了这美丽的一条大河而去浴血奋战的,对于自己家园,对于这片热土的那份眷恋和深爱,可以将无数像田福勇这样平凡的老百姓组成一支钢铁雄师。
一九四一年的中国,正是因为有田福勇这样的爷们,看似孱弱的中华民族,看似再也打不下去、撑不住的中国,用这些孩子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悲壮的防线。
这道防线的背后,是整个民族的眼泪和悲怆。但这道防线保护了我们,并将永远保护我们,这道防线似乎无名,这道防线叫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