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江南的凄风冷雨似乎格外苦寒,似乎反应着一九四一年的抗战依旧艰难困苦。
在江城南边的丘陵山路中,一支四十多人的队伍在泥泞的山路中默默相北行进着。他们一路上走得很小心,避开了大路,甚至路过了村庄也远远地绕开。如果不仔细看,这群人并不扎眼,就像当地的农民一样。因为他们穿着江南农民常见的那种小夹袄,头上戴着竹篾子斗笠,为了避雨,有人胡乱披着一件船用篷布,有人穿着乡村渔民用的蓑衣。
唯一不同的一点,他们雨披下面都有一个长条的突起物,还有人怀里别着雪亮的利刃。这一切都说明这群人并不是去采办年货,更不是去吃什么酒席,而是要去投入一场未知凶险的大厮杀。
在队伍的最后面,四个人轮流抬着一颗黑乎乎的圆筒状铁疙瘩,看上去像是一个咸菜坛子。但显然比咸菜坛子重,因为抬着的汉子都正当壮年,但却累得只喘气,在细雨中白乎乎的水汽。
越走越慢,抬铁疙瘩的那四个人低声喊了一下,队伍只好停了下来。从队伍前面走过来一个三十五六岁,刀条子模样的汉子,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腮帮子凹了下去。但看上去却很干练,身材瘦削,眼睛细长,目光中却混着强硬和威严。
他看着地上气喘吁吁的四个人,表情似乎很是麻木,他朝边上摆摆手,于是过来几个人替下他们四个。队伍继续前行,有人把走不动路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拉起来,低声而严厉斥责着。还有人接过别人肩膀上的枪,互相拉着扶着继续前进。
而这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群人正是要在大年三十这天干一件此后震动江城的大事。
这行人在冷雨中走了大半天,最后距离江岸不到五里地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冷冰冰的衣服在一丝一丝地剥掉他们的体温,身体储存的热量在长途行军中也几乎消耗光,在泥地里面每拔一步都异常艰难,大半天的跋涉让每个人的体能都下降到了极点。
风斜斜地刮着,夹着细密如雾般的雨点糊在脸上,每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从队伍的上面个个脑袋都垂着鼻子、嘴里呼出的热气。
前面是一处凋敝的河神庙,队伍前面三十多岁那人指了指,后面的跟着他鱼贯而入。
等进了庙,所有人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也不想动,甚至脸上的雨点也懒得擦掉。有人蹲在门口大口呕吐,有人一边喘着气,一边拿出竹筒喝水。这是一场艰苦的行军,让每个人都感到了自己在毫无止境地蹒跚跋涉。等到真的停了下来,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疲劳。
“大家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注意肃静。”三十多岁那人低声命令道。
这行人坐在地上,取下腰上面的竹筒饭盒,用手抓着里面的萝卜干拌饭开始吃。饭里面混了雨水,有些人手抓的时候把泥沙也弄了进去,但没有人在乎这些,因为实在是太饿了。
尽管出发的时候,他们两顿吃的都是干饭,平时他们只能吃中午一顿干饭,晚上只能吃稀饭。但这一点点热量的储备,在漫长的行军中好像被泵干了一样,饥饿就像鬼魂一样折磨着他们。
吃完饭之后,雨好歹是停了,但道路依旧泥泞。这行人继续朝着北边出发,行军速度越来越慢,哪怕是一个坡度很小的地形走起来都异常艰难,不时有人在泥地里摔倒,别人去拉的时候,也是气喘吁吁的。
不管怎么样,他们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江边上一处林子里面。这里有几个人过来接应他们,大家用篷布和蓑衣临时搭成可以容身的小棚子。
因为天气阴冷,等入了夜就更加难熬了,再加上他们的衣服全是湿的。很多人是挤在一起,牙齿打着寒颤,身体瑟瑟发抖。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发抖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声音。
如果有人看到一个万家团圆的除夕前夜,有这么一群人挤在一起忍受着寒冷、饥饿,潜伏在这里,一定会很奇怪?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在抗战中血战八年的中国海军的一支部队,江城布雷游击队。
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海军,他们穿着能找到的任何可以御寒的衣服,他们饥肠辘辘,看上去个个瘦骨嶙峋。他们浑身泥泞,身上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只是胸口还有一点热量。
不错,他们就是抗战中的中国海军,一支抗战史上最具悲**彩的军队,一群几乎打光拼完的爷们。他们是海军,所以他们愿意去忍受寒冷、饥饿,愿意去面对未知的死亡威胁。
他们是海军,所以他们愿意和自己的兄弟并肩作战,出生入死。
一九四一年的除夕,一个中国人最重视的万家团圆的节日里,这群面黄肌瘦,忍受着饥饿、寒冷折磨的海军爷们在夜色下出发了……
一路兄弟先用小船避开日军巡逻艇,从江城下游水域分批渡江上岸,这一路主要由丁晓峰指挥。另外一路,到了江边上,四个兄弟划船下水,悄悄地在浅水区布下一颗水雷。布完雷之后,他们又返回岸上,和岸上接应的兄弟回合。
等过了江,丁晓峰和姜云鹤悄悄匍匐越过日军的岗楼,从江堤的坡底爬到船坞外面。在船坞门口是两盏光线刺眼的钨电灯,照着船坞门口一览无余。在门边上的值班室里传来一阵阵歌声,是男性的声音,那歌声充满思乡的惆怅。
丁晓峰和姜云鹤相视一愣,船坞门口居然没有日军宪兵站岗,这太不正常了。两个人都在想,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老丁,可能有暗哨。”
“嗯,我也觉得像。”
但又等了好长时间,除了一个光着膀子的日军宪兵出来撒尿,船坞门口再没有出现其他人。
两个人这才相信,船坞门口根本就没有人站岗,看守船坞的日军宪兵全部在屋里喝酒。他们在狂醉中度过自己的节日。
丁晓峰第一个匍匐着顺墙根摸过去的,很顺利地从铁门下面的缝隙进了船坞。顺利的让他自己的不敢相信,他屏住呼吸,心在狂跳,但船坞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铁门被开了一条缝,丁晓峰挥挥手,示意其他人过来。很快,姜云鹤带着剩下的十三个兄弟轻松地匍匐过来,大家成功地全部进了船坞。
借着门外的灯光,能够看到船坞外面停靠着一艘吨位不大的货船,烟囱没有任何光线,说明主机是停机的。丁晓峰把手枪插回枪套,他顺着木头脚手架爬上了船。只听见隐约在左舷甲板下面有人大声嚷嚷的声音,隔着甲板听不真切。
丁晓峰拔出手枪,从船舷探出身子,示意其他人过来。最先爬上船的是姜云鹤带着的五名持短枪的,他上船后也听到了甲板下面的声音。
“老丁,有人。”
“没事,主机没开,他们值班的应该没几个人。”
丁晓峰让姜云鹤带人匍匐到主甲板的舱口,然后才让船坞地面上其他的兄弟上来。大伙七手八脚顺着脚手架爬上船。
“我日他爹,老子从民国二十六年到现在就没再上过船。”说话这人就是原来楚戈号上的轮机兵。
大家按照预定的分工,分头控制住了轮机舱和驾驶舱,很幸运的是,这两个重要的船舱里面都没有人。
丁晓峰示意姜云鹤可以逐舱搜索了。姜云鹤顺着声音摸到了船上的通信室外面,里面听上去大概有四五个男人,估计是船上的水手。
在通信室的外面,狭窄的通道对面就是船上的头目舱,丁晓峰看着墙上的电线,看来有声音的这个船舱不是通信室就是调度舱。他轻轻拍拍姜云鹤的肩膀,示意可以开始了。
丁晓峰抓着舱门把手,姜云鹤和其他几个游击队的兄弟做好了冲进去的准备。丁晓峰猛地一拧把手,姜云鹤踹开舱门和兄弟们一口气冲进船舱。舱内很快发生扭打,几分钟后,鼻子流着血的姜云鹤大口喘气,地上捆着四名日本水手。
为了不发出声音,姜云鹤带人用准备好的布团按住日本水手的嘴,然后用利刃隔开了他们的喉咙。很快船舱里面全是喷溅状血迹,空气里充满血腥味。
等干掉了通信室里的船员之后,姜云鹤又在各个舱里寻找有没有其他船员。丁晓峰的一个管通信的兄弟进了通信室,他砸开柜子,搜到了四组干电池,喜出望外地塞进雨衣做成的防水袋子里。柜子里面还有几个日语的本子,可能是通信用的吧,管不了那么多,全塞了进去。
大家分头行动,很快轮机舱开始启动轮机。
“长官,两个锅炉准备好了,五分钟后就有气压。”轮机舱向驾驶舱报告。
“好的,保持气压上升,可以开车的时候告诉我。”
但又出现一个问题,气压通阀找不到,气压陡然猛烈上升的锅炉嗡嗡响。
“长官,这全是日文,我们找不到通压阀。”
“我不管,立刻找到通压阀,把气压传到轮机上。”
一个轮机老兵钻到锅炉后面,按照管道顺气压路线。气压应该是两组,一组到轮机上,去传动螺旋桨。而另外一组到发电机或者其他副机上。滚烫的热浪砸在他的脸上,锅炉后面温度瞬间上升到了五十多度,老兵大汗淋漓地顺着管道。在锅炉后面终于找到一个最粗的管道,然后顺着防漏阀再找,终于看到了通压阀。
而锅炉已经启动了近十分钟的船上烟囱也开始冒烟,火苗从烟囱里面向上窜。这引起了远处的巡逻艇的注意,巡逻艇高速开了过来,并且用探照灯朝船这边照射。
“他妈的,鬼子发现我们了,立刻找到那个该死的什么阀。”
这时通压阀打开,气压指针立刻转到了允许开车的位置。
“长官,气压给了,现在可以开车了。”
“开车,全速前进,航向左舵十五度。”
“左舵,十五度。”
小泉丸船身撕开脚手架,发出咣当咣当的轮机声,锅炉透过烟囱轰鸣着,全速开向它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