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做气象兵的兄弟,很快算出这个月下弦月的日子。从现在开始算,足足还有八天。为了任务安全起见,部队只好等下去。
另一方面,姜云鹤那边也通过关系,把叶孝怀安排进了码头当苦力。码头里面比较封闭,他们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情报肯定不能这么送。但是码头边上有个烟酒铺子,在码头上干活的兄弟有时可以离开警戒线,去铺子里面买点东西,只要和守卫的日本宪兵打声招呼就行。
因为码头上干活工钱少,所以江城的老百姓都不愿来干,在码头上干活的多是以前扛苦力的。码头的吞吐不大,但装卸很繁忙,为了不激起众怒,码头上的日本宪兵倒也和蔼,平时对苦力还比较客气。而这个铺子也是以前江边上的放排做木头生意的老把式开的,日军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铺子居然是新四军的眼线。
在姜云鹤的安排下,每天中午叶孝怀都用竹签划出印子的钞票买东西,而这些印子也就代表了装载的船只数量,和昨天吞吐的大致吨位。
把这些都安排好,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情,看到第一批日军装载、运输情报送了出来,姜云鹤心里也很高兴。他打发人把近三天的情报装好,送到姑娘岭上张定海的驻地。这个兄弟走了大半天,在下午五点多走到的,刚到外围就被游动哨缴了械,带到作战室去。
等到了作战室,一看是上次跟着姜云鹤的人,张定海喜出望外,一把拉住了。原来,这大半个月里,张定海的部队不大不小吃了点亏。
事情还是要从上次决定挪动航标,在航道边上布雷说起。等到了下弦月那天,张定海亲自带接应组,然后负责挪日军航标的兄弟乘两艘小艇,在江城水面上游的一处浅滩边上出发了。
这次作业很成功,尽管有日军巡逻艇,但不知道是目标较小,还是运气好,巡逻艇没有发现他们。通过航标勘测更改作业一个多小时,兄弟们将航道上日军布设的四处航标顺利地向浅水区挪开了。
为了安全起见,这次作业没有同时布雷,主要是观察日军有没有发现航道被人动过手脚。第二天通过观察,日军领港作业照旧,没有发现航标偏离了航道。这么一来,就可以下一步的布雷作业了。
布雷作业是丁晓峰带队的,共计三组,他们要分别在航道边上布设水雷三枚。一开始作业很顺利,三组不到二十分钟就作业完毕。
但问题是出现在返回的时候,因为近来上游下了暴雨,江面流速较快。所以船在返回的时候向下游偏了至少一公里。这样一来,他们上岸之后就没有找到接应组。而这边接应组也联络不到江面上的兄弟,两帮人都只好等着。
等了一段时间,江面上布雷的兄弟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那就是抬着船沿着江岸向上游找接应组。很快,岸上的日军巡逻队发现了他们,而接应组距离他们还太远。日军迅速追过来,他们为了躲避日军,只好又抬着船下水,希望划到江中心去。
但枪声惊动了江面上的巡逻拖船,在高射炮的轰击下,三艘小船被炸沉。共计十二名兄弟阵亡,连遗体都无法收检,因为都被滔滔江水带到了下游。
丁晓峰只能从远处看着日军拖船用探照灯照着自己的兄弟,显然日军希望拦截住他们,以便活捉三艘小船上的人。但日军拖船靠近之后,三艘小船上面响起了枪声。这些兄弟不可能不知道,步枪根本不是水面舰艇火力的对手,但他们还是在开枪。换句话说,他们希望自己被击沉,以保守布雷的秘密。因为谁也无法肯定自己能够挺得住严刑拷打。
看着水面上火光一点点地消失,看着探照灯下面寂静的江面,丁晓峰恨不得带着兄弟们冲过去和日军拼了。但他却忍住了,他自己可以去死,但他要打下去,带着自己的兄弟打下去。
作战室里的丁晓峰哭成了泪人。
张定海安静地听完了,然后在航海日志上记录了下来:凌晨两点许,江城码头上游约七海里南岸,布雷组返回时遭遇日军巡逻队及巡逻艇,日军巡逻艇发射机关炮,三艘小艇损失,十二人失踪。
写完了航海日志,张定海在本子的最后几页的位置,在一组数字下面添上了一个新数字,十二。而这些数字总计加在一起,是七十三名,这是张定海从开战以来阵亡、失踪部下数字总和。
七十三人为国捐躯。
七十三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张定海呆呆地合上了航海日志,他努力不去想这些伤亡数字,此时他需要吨位,炸沉日军水面舰艇的吨位。只要能够炸沉日军舰船,所有的伤亡都是必须忍受的,哪怕用一条生命去换一个吨位,都值得去牺牲。
抗战时的中国海军就是这么打的,每个牺牲的兄弟,都换来一个血淋淋的吨位数字。每个吨位的后面,都是一个家庭的破裂,都是一个母亲、妻子的眼泪。
抗战中的中国海军哪里是用舰船作战,分明是在用一捧一捧鲜血装填到舰炮里,然后昂扬着军魂打向日军。
他们,生是海军人,死时海军魂,他们死时都非常英俊……
这次的伤亡让部队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一下子损失了十二个兄弟,无论是谁都无法承受。但无法承受也必须承受,因为他们穿着军服,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打击了士气,接连三天,侦查的兄弟都回来报告,日军没有触雷,这让兄弟们更加沮丧。
一直到第四天的傍晚,才有一个侦查的兄弟回来报告。很显然他是一路奔跑着回来的,以至于回到驻地就瘫坐在地上,双腿不住地颤抖。边上的兄弟递过来水,他稍稍喝了一口,就坐在那里大口呕吐。
尽管如此,侦查的兄弟却脸上带着微笑,一种胜利的微笑。
张定海焦急地等着他回过劲来开口说话,他似乎预感到这次带回来的是好消息。
“长官,鬼子沉了两艘。”
边上的兄弟欢呼雷动。
张定海努力让自己装得很平静,但是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脸上肌肉的僵硬,他继续示意说下去。
“上午九点多,鬼子一艘武装拖船触雷,然后迅速沉没。上午十点,另一艘船过来想勘测打捞拖船,放下水文浮筒后抛锚打捞,紧跟着船身摆动,十点十七分触雷。不到十分钟沉没。鬼子接着派出扫雷艇,发现了剩下的水雷。标定位置后让兵舰的舰炮引爆水雷。”
“大概多少吨位。”
“目测武装拖船五十吨,打捞船接近三百吨。”
兄弟们再次热泪盈眶着欢呼。
张定海在航海日志上做好记录,然后安排好其他兄弟照顾他,就返回了作战室。到了门口,炊事班的老陆问:“长官,我听着外头有人在叫,是不是我们炸沉了鬼子的船。”
张定海声音有些发抖,但强迫自己平静地说:“噢,炸了两艘小船,三百吨左右。”
老陆激动地直搓手,好像年轻后生突然看到掀起盖头的新娘子一样。
“回到你的战位,继续工作。”
“是,长官。”老陆雄赳赳地敬礼。
张定海拿着航海日志回到自己的军官房间,关上门,翻开航海日志,看着五十吨和三百吨这两个数字,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他不敢哭出声来,拿袖子捂住嘴,哭得浑身发抖。
十二个兄弟,换来三百吨的战果,这就是战争。
此时张定海才感到心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就好像弹片杀伤,刚中弹的时候感觉不到疼,只有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钻心的疼痛。而失去兄弟的疼痛,就像生生扯断了自己的手指头一样,或者是突然被人砍断了臂膀,总之那种苦涩的艰辛,让张定海无法保持一个舰长应有的平静。
张定海哭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平静,他擦擦脸,坐在马扎上又看了看航海日志。然后他小心地把航海日志放进箱子,忍不住,刚放进去又打开看了一眼,确定了五十吨和三百吨这两个数字没有凭空没了,才把航海日志放回原位。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张定海是在确定自己不会再次失态的情况下离开军官房间的。他装着看航道图,其实心里乱成了麻。然后喝了点水,他心里混乱到举着喝干了杯子连喝了几次,才发现杯子里没有水。
好在作战室里没有多少人,所以也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张定海倒满了水,继续装着看航道图。
这时丁晓峰等军官走了进来,丁晓峰说:“长官,是不是庆祝一下,咱们首开纪录。”
“有什么好庆祝的,不过才三百多吨,等你们打下吨位过三千的,再庆祝吧。”张定海装着这场胜利毫不在乎的样子,这让大家都很奇怪。
但张定海装出来的镇定,对大家鼓励很大,大家都觉得失败时毫不气馁,胜利时也不张扬的部队指挥员让大家感到可以信赖。即使是这种时候,大家都在庆祝初战告捷,自己的长官还在研究航道图,这种冷静让人佩服。
“长官,那下面咱么怎么打?”
张定海把红蓝铅笔扔在航道图上,然后抱着怀说道:“我肯定有办法,你们都过来看。”
只见航道图上,张定海用红色铅笔画了一道点线相隔的虚线,这是当时布雷雷区线的图例。但张定海的这线不是画在航道上,而是画在岸边。在红线上面,还画着两个叉,这是两次遭遇日军岸边巡逻队的地方。
“诸位,现在我们要琢磨琢磨这巡逻队的问题了。”张定海声音低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