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秋雨下得真稠,雨量大得好像龙王散步时一脚踩翻了洗澡盆,鸡蛋大的雨滴子打得人眼睛睁不开。就算张定海几个穿着雨衣,身上也湿透了,他们没想到这场雨会这么大。
“长官,雨太大了,江水肯定得涨,我们还是回去吧。”一个兄弟说。
“想错了吧,越是这样的天气,就越安全。”雨声很大,张定海说话得喊着说。
“为啥啊。”
“雨这么大,能见度肯定就低,水面上和岸上的日军不容易发现我们。”
听张定海这么一说,大家心里都感觉值得一试。
布雷小队是这么安排的,四人一组抬着一颗水雷,共计两颗雷。另外三人一组负责抬两艘帆布划子,共计两艘划子。这种划子可以折叠,里面用钢管支撑,船舷是用刷了防水漆的帆布做的,总重量比木头小船轻。这是海军部特地拨给他们用的,最早这些划子是巡洋舰上做救生船用,后来巡洋舰被击沉,水兵被迫弃船。这些划子辗转就到了海军布雷部队。
张定海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日军沿江哨所,雨水不断从地上溅起泥点子,什么也看不见,一团漆黑。张定海做个手势,身后的兄弟抬着水雷往江边上走,后面的兄弟抬着划子也跟了过来。
这边把小船支起来,放下水,然后两人一组,拖着水雷往江中心划过去。而在岸上,除了布雷组,还有七个人的接应组,为了防止意外,接应组带过来一挺捷克造轻机枪。
张定海也紧张地掏出配枪,拉开套筒,顶上膛。
这场雨太大了,以至于船上的兄弟一边划船,一边要用帽子往外头舀水,否则船就会沉掉。从下游涨起来的水,让整个江面涨起来至少十几公分,奔流而下的江水带着一股土腥气味,看来是某处的泥石流被带着冲到了江里。
好不容易,两艘小船划到了长江的主航道里,兄弟们开始布雷作业。这雨也怪的很,一下子就停了,好像天上有人关掉了通海阀一样。
雨一停,天上的云彩紧跟着就飘开一个洞,星光闪烁,真美啊。仰面看过去,一颗颗石榴籽一般,星星好像也在梦乡中,一明一暗地在天上打着呼噜。
有不干活的兄弟,就抬头看着星空,大家没见过似的。还真是没见过这么美的星空,有人在想,要是此时自己的小女儿在身边就好了。可以指着星空告诉她,这是牛郎星,这是织女星,然后给她讲一段故事。这个故事关于爱情,关于正义。
还有人在想,这样的星空应该陪着妻子一起仰望,妻子依偎在边上,自己抚摸着她柔弱的肩膀,互相感觉对方的体温,默默地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谁没有家人,谁没有心上人,为了家人,为了心上人,布雷……
战争没有让女人走来,女人被装在这些男人的心里。
这次布雷很顺利,两颗定深为一米的水雷很快作业完毕,小船开始朝岸边划去。看到两个小黑点慢慢朝江边靠近,张定海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无惊无险,船到了岸边,兄弟们迅速把船拖到一边,开始拆钢管,把船折叠起来,看来这次任务完成的很顺利。
但就在这时响了枪,紧跟着连续响起三八步枪尖利的点射啸音。一听到这种熟悉的步枪声音,张定海的头皮就发麻,看来是被日军发现了。他赶紧低声招呼在岸边的兄弟匍匐把船拖回来,这边让接应的兄弟做好战斗准备。
但很快张定海发现不对劲,因为凌乱的枪声中还混杂了其他枪声,有毛瑟步枪,还有二十响驳壳枪的枪声。好像日军并不是朝自己藏身的这个地方开枪的,而是在前面不远处发生着其他战斗。
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张定海招呼自己人掩护抬船的兄弟赶紧撤,这边接应组的兄弟准备殿后。但枪声越来越近,几个身影朝这边跑过来。最后面的一个手上应该拿的是短枪,听上去清脆的驳壳枪声就是他那边发出来的。
张定海示意自己的部下不要朝他们开枪,因为日军是很少装备驳壳枪的。这几个人很可能不是日军。
越跑越近,听见有人喊:“我没子弹了,谁给我子弹?”
另外有人喊:“刚才让你瞄准了再打,球也不听我的,现在歇菜了吧。”
“老表,给我子弹。”
“吵啥吵,赶紧跑。”
张定海听出来了,这些人江西话、徽州话口音很重,应该是本地人。他端枪从地上站起来,低声喝道:“我是国军,不要开枪。”
这四个人吓了一跳,本能地用枪指着张定海,而边上张定海的部下也站了起来,用枪盯住这几个人。
“不要开枪,你们是哪个部分的。”说话这人操着黄梅腔,应该是安庆、江城一带的。
“我们是国军游击队,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张定海手指搭在扳机上。
这时尖利的三八枪声越来越近,张定海心里也很紧张,因为不知道这四个人是敌是友。
那个黄梅腔说道:“不要误会,我们是新四军。”
“你们军长是谁。”
“叶挺。”
张定海半信半疑地收起手枪,然后命令部下,“是自己人,大家赶紧投入战斗,先对付这几个日军。”
身后的兄弟把枪口一转,趴在了地上,然后借着夜色瞄准路口。那个黄梅腔趴到张定海身边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噢,我们在执行任务,你们怎么被日军追着打。”
“别提多倒霉了,我们想打他们的哨所,结果一刀捅死了明哨,他们墙根还蹲着个暗哨,当场死了两个兄弟。”
日军出现在路口,张定海低声命令:“打,压制火力。”
嗒嗒嗒,轻机枪开了火,追过来的十几名日军被轻机枪打了个猝不及防,因为江城一带都是新四军偶尔活动,多是长枪和手枪,很少有机枪。
张定海看到日军被短暂压制住了,立刻命令道:“快撤,轻机枪掩护,你们跟我们一起撤,你们火力不行。”
那个黄梅腔也命令自己的手下:“快跟着老子撤。”他一边后退,一边朝路口的日军开枪。
因为摸不透对面的情况,日军担心被伏击,都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三个日军老兵从路口匍匐过去,想从侧面包围。等他们包抄到刚才机枪开火位置的侧翼,三个老兵做个手势,然后一起开火。趴在路口日军借助侧翼的掩护,从地上爬起来嗷嗷叫着冲了过来。
但冲过来一找,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刚才开火的那些人好像鬼魂一样消失了。但不管怎么样,在野战条件下,又是晚上,他们决定不再追击,还是回到哨所里面相对比较安全。
而在远处的草丛里,张定海提心吊胆地看着日军离开,这才松了口气。要知道他这次带的人有一大半没有武器,真要是让日军追上了,那可就是个大麻烦。尤其是参与布雷作业的都是技术兵,以后游击战就指望他们呢。
张定海一直等日军走远了,才站起来,招呼大家到树丛里面接应其他兄弟。等大家都凑到一起,才感到后怕,幸亏日军不敢远追,不然的话今天大家就全完了。
“谢谢兄弟们,刚才要不是你们,我这几个人全没了。”黄梅腔说道。
“没事没事,大家都是自家人,别说两家话。”张定海客套一下,心里真骂娘,这帮人冷不丁打了日军,以后日军的哨所就会更加警觉。
队伍里面有老兵赵丰城,听着这黄梅腔有点耳熟,便凑过来问道:“兄弟可是新四军的?”
“是啊,我们是新四军的游击队。”
“噢?有个叫姜云鹤的你认识吗,当年他好像在这一带活动。”
“嘿嘿,这位是谁啊,你认识我?”
“你就是姜云鹤?”
黄梅腔声音里有点不满,“我当然就是姜云鹤,怎么了?”
赵丰城凑过来,拧亮了拿来打灯语的手电,照了一下黄梅腔的脸,然后快速灭了灯。赵丰城声音激动地说:“兄弟,还记得吗?民国二十七年,就是三八年鬼子打安庆,我们的鱼雷艇撞他们巡洋舰那次,我们几个逃到岸上,你们还收留了我们,还吃了顿饭。”
姜云鹤抓抓脸,停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哈哈,老子想起来了,那天还差点把你当汉奸给毙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边上的兄弟警告道。
张定海没想到这几个人居然和自己的部下认识,一时半会儿他也理不出头绪,就说道:“别在这说话,要不,你们跟我们到防区去,大家都在这一带活动,也好配合配合。”
姜云鹤倒也痛快,招呼另外一个兄弟:“你回去跟副队长说一下,我到兄弟部队那边耍一天,明天晚上回去。”
交待完了,那个兄弟朝西面走了,张定海的部下和姜云鹤的人一起朝驻地这边走。到了江城之后,因为不熟悉当地情况,张定海带着兄弟们住在姑娘岭上。平时尽量不出来,姑娘岭上有前清时留下的煤矿坑道,煤挖完了,坑道也自此报废。这坑道正好居险横在岭上,于是张定海就把防区设在了这里。
姑娘岭向北便是长江,距离江岸足足有三十里地。这次行动,也是抬着沉重的水雷,扛着小船,从早上一直走到傍晚,才走到江岸边。回来倒是快了很多,因为不需要抬着水雷行军了。不过就是肚子饿,天亮的时候大家停下来吃饭。结果昨天的雨水一泡,拿竹筒装的米饭拌咸菜,早就馊了。但没办法,人饿的时候什么也能吃得下去,大家一通狼吞虎咽。
吃完了饭,兄弟几个换了外围警戒的兄弟过来吃饭,张定海从口袋里掏出指南针,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从公事包里面取出纸烟,递了一根给姜云鹤,“来,抽一壶烟。”
“谢谢兄弟。”
姜云鹤炫耀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皮打火机来,这是去年缴获日军的,他打开盖子,给正在摸火柴的张定海点上。
“打听打听,这江城驻扎多少日军。”张定海问道。
“我也说不清,江城算是个兵站吧,鬼子从上海的新兵,都是在江城集结,然后换吃水浅的拖船往上游走。听人说,江城应该有三百到五百多日军,另外他们还有一支船队,负责巡逻。”姜云鹤一边想,一边慢吞吞地介绍着。
“噢?前几天我们过来侦查的兄弟看到了,几百吨的炮舰,还有一些武装拖船,货船特别多。”张定海吸了一下,刚才烟没点透,于是示意借个火。
姜云鹤打着火,然后把打火机拍给张定海,“初次见面,当见面礼吧。”
张定海要推辞,但恐怕面子上不好看,只好作罢,心里想回头在队部找点子弹送他们,也好还了这个人情。
“你熟悉他们船队吗?”张定海很关心这个,所以接着问。
“熟悉,鬼子特别重视水面安全,因为他的兵和货,都靠水路往上游运,所以特地成立了一个水面防卫大队。前段时间,我想法子炸了一个他们的哨所,他们防卫大队还贴了悬赏告示,他们的大队长签了名,悬赏银元五百块。”
“哈哈,你这条命挺值钱啊。”张定海哈哈大笑。
姜云鹤有点急,他以为张定海不相信自己值五百银元,说自己吹牛,所以姜云鹤急躁起来,差点开口发誓赌咒。他喊了一个兄弟,“周大麻子,你保票,是不是鬼子大队长亲自悬赏五百块的。”
“是啊,告示我还偷偷揭回来了。”
“别别,兄弟,我相信你。对了,他们大队长叫什么?”
姜云鹤抓抓脸,“我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是四个字。”其实是姜云鹤认字太少,四个字的名字只认识第三个字是个二字。
“他们大队长叫岩田二冢。”周大麻子插嘴道。
张定海脸色一变,他没有想到自己当年的老同学又碰上了,这可是个不妙的消息,因为岩田二冢绝对是个劲敌。
姜云鹤眼睛多毒,立刻捕捉到了张定海神色变化,“怎么了,兄弟,你听说过他?”
张定海脑子里乱得很,苦笑着说:“何止是听说,我和他可是老朋友了。”
“你说什么?你个狗汉奸。”姜云鹤霍地站起来,手按在驳壳枪套上,利落地一磕,攥住了枪把。
边上其他人也察觉到异变,从地上站起来,枪管指着姜云鹤。
一时间,树林子里面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