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定海回过劲来,只见前面防空洞口已经被完全炸塌,碎石、红土和瓦砾堆满了防空洞口。张定海扑到废墟上,疯子一般地搬着瓦砾。张远读也从地上爬起来,跑到瓦砾堆边帮忙。张定海看着老太太还在哪儿发愣了,推了推张远读,“快点,把老太太带走。”
张远读一声不吭,跑回到老太太边上,扶着他随着人群往公园里头跑。张定海双手全部被瓦砾划破,但他丝毫不理会,只顾着一个劲搬水泥、石头碎块。
一个宪兵跑过来,把张定海拉起来,“快走,龟儿子还要投弹。”
张定海膀子一慌挣脱开,继续搬石块。宪兵又拉,张定海掏出佩枪,指住那个宪兵,“我命令你,现在和我一起救人。”
“你个疯子,你有啥子资格命令老子,龟儿子还在投弹,你不要命,老子还要命。”宪兵虽然嘴硬,但腿却在发软,因为他看清楚了张定海领章上的军衔。
“一句话,听不听我的?”张定海的拇指别开了佩枪的保险。
“听,我听,长官。”宪兵意识到今天遇到了一个真不怕死的了。
两个人继续费力地搬石块,但张定海心开始一点点沉,因为他发现整个防空洞可能里面被炸塌了很长一段。
他费力地把一块砂岩石搬开,看到瓦砾下面一块烧焦的印花布一角。他吃力拽着印花布,想要拖出来看个仔细,一阵气浪滚着炙热泼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从地上揪起来,然后重重摔在瓦砾堆里。
张定海只觉得自己眼前突然一片明亮,好像正在走在一条闪着银光的路上,路的两旁不时出现光怪陆离的影像,以及闪过少年时代的很多场景。
他只觉得自己正在高速穿过一个很尖锐的孔道,而孔道的尽头却充满了各种未知。有个明亮的光线射了过来,他本能地聚起瞳孔。
有人在他边上说话,声音好像在水里传过来的一样,张定海吃力地睁开了双眼,看到他身边围了人,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弯腰在看着自己。
张定海刚想动一下,但浑身上下的钻心的疼痛,尤其是脑部,就像有人用木头楔子打进脑仁一样。然后有人轻手轻脚把他按住,“你还不能动,先休息。”
“我老婆呢,你们把她救出来了吗?”
“不知道,我们这里是医院。你和其他伤员被送过来的,你的军服里面有你的证件,我们把你的枪和随身物品都给了你的同事。”
“我老婆呢,她救出来吗?”
“我真的不知道,待会儿我会通知你的同事。”
“老婆……”张定海再次陷入昏迷。
等到下午张定海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边上坐着两个同事,他们告诉了张定海当时的经过。当时他被炸飞了,身上取出四块弹片,其中一块可能对脊椎有损伤。而遭到轰炸的那个防空洞,整个洞口向纵深十几米的支撑涵道被炸塌,里面共计挖出七十多具尸体,但没有发现他妻子的。但张定海昏迷七天里,他妻子都没有回家,也没有再出现过。现在只能认为是失踪了。
张定海呆呆地听完,既不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同事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家只能轮流说点宽慰的话。
又过了几天,海军司令部的同事都相继来医院看望他,带过来水果、蜂蜜、牛肉罐头,甚至还有当时极其稀有的美国奶粉。但这些吃的喝的,张定海几乎都不动,摆在那里什么样,下次过来看还是那样。
这段时间张远读也过来几次,但每次来了都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你问他什么,他都不理睬。有时候坐着坐着,就在那里哭。看到孩子哭了,同事都安慰,但孩子就是不说话。
亲人离去,狂轰滥炸,城市的残垣断壁,火光、惨叫、硝烟、挂在电线杆上的残肢……这一切都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去经历的。万恶的战争,残酷的战争,毁掉的不仅仅是家园,还有心灵。
人类何时才能不再有战争,一部人类历史,就是一部血腥的战争史。可怜的人类……
张定海慢慢好起来,有时候也试图和孩子说话,但不管说什么,在孩子的眼神里只能看到惶恐和不安。每每看到这些,张定海的心里就像刀搅一般。
一个多月后,他慢慢能下地了。但每次走不远,走到五六米就浑身疼痛,一身的冷汗。又过了一段时间,能自己走出病房了,于是他就每天在走廊上散步。整个医院都挤满了病人,大部分都是在日军的大轰炸中受伤的。
随着伤势的好转,到了五月份,张定海差不多每天能走上一两里地了。只要有可能,他就抓紧时间锻炼,一开始走,再过一段时间就小跑着。
等到五月中旬,张定海行动几乎无碍了,医院也认为再休息一个多月,他就能出院。这天一大清早,就听到外面隐隐地到处放哀乐。医院因为防轰炸,所以在郊区,但即使是如此,仍然能听到外面的哀乐声。
张定海很奇怪,就到医生办公室问,进去一看,很多人胸前戴着纸扎的白花。张定海预感到可能出了大事。
“我听到外面在放哀乐,怎么回事?”
“长官还不知道?”
“出什么事了?”
医生默默抵过来一张报纸,张定海拿起来一看,黑色标题,画着黑框:“华夏将星陨落,张自忠将军捐躯。”
张定海手在发抖,脸色苍白,浑身顿时冒着虚汗。边上的护士发现不对劲,赶忙扶着他坐下来,给他倒了杯糖水。张定海摆摆手,跟个木头一样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然后平静地一个人回到病房。
尽管不是陆军的,但张自忠将军在全国军民中的地位就是一员铁血悍将,现在这个汉子,也在抗战中捐躯了。张自忠以身殉国,实现了他当年重回五十九军时的承诺: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
张自忠将军死得其所!
张自忠将军万古流芳!
在这场正义对抗邪恶的战争中,整个世界反法西斯阵营中,唯独中国作为一个战胜国,但在战场上阵亡的最高军衔军官却是:上将!
如果列出一个高级军官在抗战中的阵亡名单,这个名单将非常之长。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时,我军正式军校出身的中下级军官,据统计约有接近十万人。而这些军官,在抗战中几乎阵亡了一大半。血战至1943年,全军上下,正式军校出身的军官只剩下了三千多人。
十万对三千,这就是抗战,这就是无数普通官兵的血战历程……
没有一个国家会像中国人这样去抗击侵略,欧洲是半个月就放下了武器,而中国苦苦打了八年,全军上下的骨干军官几乎伤亡殆尽。他们倒下去的时候,在国土上永生!
如果再来一场战争呢?会不会还有张自忠这样的将军站出来率部血战?这个答案只能留给这个小说的读者了……
但在那个年代,张自忠殉国,举国在哀悼,中国人在流泪。一个誓死报国的将军就这么走了。日军以为张自忠殉国会打垮中国人的意志,但是他们想错了,彻底想错了。
中国人的传统从来就是——当哥哥的死了,当弟弟的拼了命也要为他报仇!
一个张自忠为国捐躯,但大后方的无数男人们打算为他报仇,我们决心把这场战争打下去,哪怕打到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
张定海是第二天要求出院的,但医院并不同意,因为他的伤还没有彻底痊愈。但张定海的理由很难反驳:我妻子死了,张将军死了,我还呆在医院里干嘛?
等到张定海回到海军司令部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张定海淡淡地和大家打了几个招呼,就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桌子边上。整个晚上,他都坐在那里,桌子上摊着一张地图,边上放着几张纸,上面写着数字和一些符号。谁也不知道张定海在干什么,也没人敢问。
这天晚上,那间办公室的油灯彻夜亮着,张定海连夜赶出了一份报告。天亮之后,他走出办公室,看了看表,先洗了一个脸。然后把报告在公文夹子里面放好,走到外面参加早上的升旗。
军乐声中,海军军旗缓缓升起。
升旗仪式后,张定海带着报告,走到了副官处。不大一会儿,副官出来带着张定海走进了海军部长陈绍宽的办公室。
“定海啊,身体好些了吗?”
“谢谢部长关心,卑职的伤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那就好。嗯,你有重要军情要汇报?”
“是的,部长,卑职对长江下游游击作战设想,写了一份报告,请部长过目。”
陈绍宽接过报告,粗略地翻了一下,但很快他被吸引住了,仔细地看了下去。大概看了二十分钟,陈绍宽把报告放到桌子上,然后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别人可以去,你不能去。”
“卑职为什么不能去。”
“第一,你是高级军官,第二,海军部还有很多事情,第三,你身体还没好。”
“部长,卑职以为,越是高级军官,越是要以身作则。而且卑职过去曾经在那一带打过仗,地形、水文都熟悉。以前卑职也采用偷袭布雷的方式炸沉过日军舰艇,所以,这种战法卑职也很熟悉。”
陈绍宽看了看张定海,然后问道:“你真的那么想去。”
“是的,部长,卑职恨不得立刻赶赴前线。”
“你先出去一下,我再好好想想。”
三天后,张定海被任命为江城水雷游击大队大队长。原来的部下从江防沿线换防调出,此外还从其他海军部队调出两百多人,均为失去舰艇的原海军水面部队官兵。
张定海一面忙着部队的筹建,一面抓紧时间安顿自己的家人。张远读和老父亲都搬到同事家里代为照顾,张定海的俸禄照发,以补贴家用。老父亲经历此一变故,也一下子苍老很多,但身体也还算硬朗。最让张定海担心的是儿子张远读,据邻居说,张远读经历了上次的轰炸,再也不会说话了,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回答。而且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张定海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等战争结束,也许就好了。
一个多月以后,经过简单集训的大队出发了,是由重庆搭乘民生公司的小火轮往下游开拔的。临走的时候,海军部的很多同事都过来送,此外还有好多官兵的家属,码头上甚是热闹。张定海走到孩子身边,“远读,爸爸今天就要走了,要替你妈妈报仇,把日军赶出去。你就不能跟爸爸说句话。”
张远读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默默地哭,一句话也不肯说。张定海叹口气,擦掉了儿子的眼泪。他摸摸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把儿子搂在怀里。
“长官,部队集结完毕,请长官训示。”丁晓峰敬礼,大声报告。
“好的。”张定海看了看孩子,然后亲了一口,离开人群,走到码头边上。在码头上,整齐地站着四列队伍,张定海看着这些年轻的水兵,以后的日子里,自己将和这些人在敌后出生入死。
“兄弟们,稍息,我不想说太多,现在日军步步紧逼,他们企图打垮我们。你们说,我们海军会被打垮吗?”张定海大声说。
“不会。”一阵整齐的吼声。
“那好,兄弟们,立正,青山为证,血战到底!”
青山为证,血战到底!
部队登船,几声离港汽笛响起,船缓缓向下游驶去。张定海站在船舷处看着岸上自己的孩子,只见孩子在人群中,既不挥手,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孤零零的。
突然,孩子顺着船的方向,在江堤上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爸爸,你不要走,爸爸,你不要走,爸爸……”
船上的张定海恨不得跳下水,游到岸边去抱住自己的孩子,但是他忍住了。他站在舷边,立正行了一个军礼,给自己的孩子,给全体官兵的家属,行了这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