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滚烫的泥泞中伸出一只手,然后支撑着身体从土堆里面爬出来。张定海和另外一名军官大口吐着嘴里的泥土,刚才猝不及防的这发炮弹震得两人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从泥土中爬出来的这两人都扶着战壕壁大口呕吐。
张定海感觉自己好像喝醉了酒一样,走路的时候身子根本无法保持平衡。而身后的那名军官也是如此,两个人挣扎着就像醉汉一般继续朝观瞄工事蹒跚而去。
从工事的观瞄口看过去,只见十几艘汽艇在日军舰炮火力的掩护下,正在高速接近滩头阵地。每艘汽艇的前面都装着重机枪,此外还有一艘武装拖船在外围游弋,用船上的机枪朝这边猛烈开火。
子弹的弹道在浓烟和窒息中擦出一道道火光,每隔十几秒就有一发炮弹落在这边的阵地上,地面伴随着炮击一下下地抖动。
在滩头阵地的外围,由于受到埋设的拦阻木桩限制,日军的汽艇无法顺利冲到岸上,只好在木桩边上卸下人员和装备。远远地通过军服颜色能看出,这次攻坚中不仅有日军的陆战队,好像还有穿着陆军军服的日军。
(注,这里的日军陆军应为日军波田支队一部,支队长波田重一少将。这个部队即是曾经参加淞沪会战的重藤支队,前身为台湾守备旅团。该部淞沪会战后调回台湾进行休整,1938年2月再次调入中国战场。)
张定海很奇怪,这次怎么还有陆军参与进攻,看来日军连日来的沿江作战兵力消耗很大。武汉之役,如果能将日军的兵员大量消耗,将他们的补给线拖垮,也就能够挫败自淞沪会战之后的一系列败退。
这次的日军显然较之前几次作战经验并不丰富,下水后跌跌撞撞地朝岸边趟水,很多人害怕枪进水有泥沙,所以都把枪高高举过头顶。后面的汽艇上面,日军的几个指挥官模样的人,也在催促汽艇上的士兵赶紧下水。
但显然这些日军并没有前几次的陆战队士兵那么骁勇,而是小心翼翼地猫在木桩后面,观察着这边。看到这里张定海才醒过神来,这些日军不是怕死不敢冲,而是不知道自己阵地上的火力有没有被摧毁。
明白过来的张定海连忙转身对后面的军官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等前沿阵地的机枪曳光弹为信号。”
“是,长官。”身后的军官扶着战壕壁踉跄着身子走了。
炮击慢慢停止了,阵地上面死一般的安静,从江面刮过来的冷风好像梳子一样,在滩头的浅水中吹起一点点的水波。日军士兵从木桩后面探出头来,他们在水里冻得直哆嗦,初秋的江水已经变冷了,浸湿的军服粘在身上,就像双脚套进一个布袋子跑步一样,让每个动作都变得缓慢和笨拙。
在指挥官的催促下,日军小心翼翼地以步兵组为单位,猫着腰离开滩头拦阻木桩,朝滩涂上面走。他们脚上配发的猪皮鞋在旱地里走起来很省劲,但一旦浸透了水,再走在滩头的泥泞中就感觉很吃力。
远处传来田家镇要塞的隆隆炮声,就像稀稀拉拉的雨点一样,炮声缓缓撒在他们的军服上。但对面的这片阵地,传过来的却只有静静的硝烟,和木头、泥土透出来的炙热。一切的一切,好像丝毫没有生命气息。从滩头往岸上的阵地这边看过去,只有一片泥泞和光秃秃的几颗断树,巨大的弹坑随处可见,每走几步,就能看到枪支、人体残片。这片滩头阵地就像一个经历反复血腥苦战的坟墓。
本是法学学生的藤井支三,是步兵组里面最年长的一个,三年前被征调进台湾守备旅,此后还参加了淞沪会战。可能是战场上作战经验的缘故,他感觉现在的这种死一般的平静很不正常。
在他前方不足两百米的地方,是一片泥土色的起伏,藤井支三一抬头,就看到泥土色中闪出一道火光。瞬间,一道明亮的曳光弹道射了过来,紧跟着前方密集的枪声如同暴雨吧响起。藤井支三本能地卧倒,在左侧的一个士兵被步机弹击中腿部,整个膝盖以下被打断。
藤井支三在泥地里匍匐着,他想爬到一处洼地那里。只感觉眼前一道火苗,紧跟着就是嗖的一声,一发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额头飞了过去。藤井支三被惊出了一声冷汗,他抬头看看身后,一名机枪手被打倒在地。
藤井支三爬到机枪手边上,一翻身体,整个胸部一片血红泥泞,嘴里在大口地吐着血。经历过战场厮杀的藤井知道这样的枪伤根本无法救活。他从地上拽过来机枪,然后对着机枪副射手大声吼叫着:“给我供弹。”
副射手胳膊中弹,但还是勇敢地直起身子挪动过来,往机枪的弹仓里面供弹。但副射手的手上满是泥泞,机枪刚刚打了不到十发子弹就卡壳了。
“油壶,快去取他的油壶。”藤井一面费力地拉动枪击,想要解脱卡弹,但混了泥沙的机枪卡得死死的。藤井只好用刺刀,把卡住的子弹愣是撬了出来。
副射手拿来油壶,藤井也顾不上身边的子弹横飞,用刷子给机枪上油。显然藤井的举动引起了注意,很快几发密集的毛瑟枪子弹打了过来。藤井对着远处的枪口火光就打,对自己前面的泥土被打飞了也丝毫不理睬。
在藤井的机枪掩护下,被压制住的日军士兵从泥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冲。军官们高声咒骂着,在士兵们的身后督战,不时把卧倒在地上的士兵拽起来。
“天皇万岁!”
“玉碎长江!”
一群群的日军士兵喊着口号朝前面冲。
一直冲到距离阵地前沿不到五十米的时候,突然从侧面打过来密集的子弹,十几支步枪和一挺机枪从侧面打了过来,只顾得上躲避前方火力的日军士兵被纷纷打倒在地。受伤倒地的日军在阵地前沿继续射击,还有的挣扎着扔出手雷,没有受伤的就拖着伤员想要撤到后面去,但又被打倒在地。场面异常惨烈。
藤井连忙抱起机枪冲过去,在距离阵地前沿只有七八十米的地方射击,密集的子弹不断打到他边上的泥地里。此时看到自己战友不断出现伤亡的藤井已经打红了眼,哇哇怪叫着开火。
后面的士兵也前赴后继地冲了上来,不愧是攻坚能力出众的波田支队,即使是遇到如此密集的机枪火网,但建制、指挥丝毫不乱。这次冲过来的士兵中很多都是掷弹筒射手,他们在前沿抵近位置开火,为身后被压制住的友军开辟进攻通道。
但这时藤井手上机枪又卡壳了,他一边使劲解脱,一边让副射手刷油。就在副射手刚刚抬高点身子的时候,一发子弹打中了他的面部,顿时血喷了出来。中枪之后的副射手已经说不出话了,但还是坚持着帮助藤井排除了机枪故障,然后吃力地将子弹供给了子弹斗里。他一边吐着血,一边挣扎着,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
藤井陷入了癫狂,他抱起机枪一边冲一边大声喊着:“天皇万岁!”。等冲近了他抱着机枪扫射,看到他勇猛的样子,后面匍匐前进的日军士兵也都从泥地上爬起来,朝着阵地猛冲。藤井眼看着就冲过来了,从侧面打过来的步枪弹击中了他的大腿,藤井抱着机枪跪了下来,但手上的机枪还在开火。紧跟着连续几发高射机枪弹把藤井跪着的地方打得泥土、鲜血横飞,藤井的身体被整个扯碎,打成了一团血雾。
密集的高射机枪弹打了过来,这让密集冲上来的日军没有想到。高射机枪射速高,威力也大,前面的三四名日军中弹后整个身体都被打碎了。看来高射机枪是特意在这个时候开火的,等到前沿出现较为密集的步兵组,然后开火压制。
本来匍匐在地上用掷弹筒的那几个日军,此时也都被压住了,稍稍抬头就有呼啸而过的子弹打过来。后面的步兵、陆战队员此时也只好爬在地上开火射击,无力再组织起像样的冲锋。
高射机枪打了不到一分钟,就停止了射击。本来趴着的日军士兵也都壮起胆子开始冲锋,很多士兵干脆脱掉进水后碍手碍脚的裤子和鞋子,只是下身裹了块兜裆布,身上挂上子弹朝前猛冲。这波进攻一直到了阵地前沿的时候,又一次重演了刚才那一幕,慑人魂魄的高射机枪响了起来,冲上去的日军士兵纷纷倒在地上。
“混蛋。”日军小队长村上雄夫指着一名士官说道,“你带着你的掷弹筒组现在就上岸,一定要打掉那挺高射机枪。”
趴在拦阻木桩后面的士官点头鞠躬,然后带着五名掷弹筒射手、副射手朝前冲去。他们等到距离一百多米的时候匍匐下来,然后由一人观瞄修正,其他三个射手负责开火。
“一号,偏左十米,二号,太靠前了,三号向你的右前方移动五米。”观瞄的士官大声喊着。
阵地这边的张定海也看到一个弹坑后面冒出青烟,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跟着一发榴弹在张定海不远处爆炸,气浪掀起来湿乎乎的泥土,砸了张定海一身一脸的。
“日军的迫击炮,想法打掉他。”张定海一边抹拉着脸上泥巴,一边对身边的士兵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