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峰呆呆地看着桌上、地上的粮食,他此时很难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些粮食结结实实地砸在他心窝里,就像成吨成吨的重炮炮弹宣泄在阵地上一般。
他走过去把那包生芝麻拿了起来,塞还给小孩,又拎起布包好的稻种,“大娘,这稻种我们带回去没用,没法打成米,再说你这稻种都没了,明年怎么种田啊。”
边上的老百姓也都跟着劝,大娘就只好把稻种拿了回去。丁晓峰又把鸡蛋还了回去,“姊姊,我们阵地人多,这鸡蛋不好分,你还是拿回去吧。这鸡我收下,其实不用杀鸡,这还是下蛋的鸡呢,多下几个蛋,好歹你们能换个油盐钱。”
丁晓峰把粮食归了类,然后招呼兄弟抬到门板上去。早有村民推过来独轮板车,帮着兄弟们把粮食往板车上面搬。丁晓峰让人用油布盖住粮食,这样怕受潮。
“长官,这油布你们也用的着?”
“嗯,阵地上面天天下雨,兄弟们浑身上下都是湿的,油布能防雨。”
听着这话就有几个老百姓把墙角自家带来的油布伞撕了,把油布往板车上面塞,仿佛大家都是不约而同一样。
丁晓峰也不好阻止,只能呆呆地看到一个又一个伞被拆了,油布叠好放在板车上。丁晓峰感慨道,中国的百姓就是这么实在,只要是帮他们打仗,只要是保护他们的家园,他们什么都愿意奉献出来。大米、红薯、下蛋的母鸡、生芝麻、稻种,甚至是这油纸伞上的油布。
“老总,你们打仗辛苦啊,少淋点雨,少得病,帮咱们多杀几个鬼子。咱们都是做田佬,没那么金贵。”
长官,你要吃的,我们农民给你吃的;你要穿的,我们农民给你穿的;长官,只要你帮我们农民多杀鬼子,别说这点吃穿,这条命长官你只管拿走。这就是老百姓的伟大,这就是农民的智慧。
就是这些老百姓的孩子,穿着老百姓的,吃着老百姓的,浴血沙场也要保护咱们的百姓,他们拿着最恶劣的装备苦斗八年!
一支来源于中国百姓的军队,怎么可能会被外族征服?
子弟为兵,天下无敌!这种无敌并不是装备、战术,而是一支军队的根本,而是一支军队的魂魄!
没有炮,我用鱼雷,没有鱼雷,我用机枪,总之我会打下去,熬下去,撑下去,苦斗到底,血战到死!没有船的海军,依旧是海军!
舰炮不沉,军魂不灭……
这才是一支海军的根本。
丁晓峰看着这一车五花八门的物资,看着这老百姓最朴实的情感,他的心里明白了抗战可以打下去的依靠。
等到兄弟们推着板车出了村子的时候,雨居然停了,好像天上的龙王一下子拧住了水龙头一样。从村口小路往北边望过去,天上出现了一道跨越天际的彩虹,就好像人间最美丽、最纯朴的一切都在这个霎那悬在那里一样。彩虹下面,一道道的梯田,一座座青山,远处的村庄渺渺炊烟,青黛色的远山,绿水像是翡翠一样。
大好河山啊,兄弟们都呆呆地看着,好像这片净土不似人间。
为了这河山,曾经有人为之八年血战。为了这片人间净土,无数的男儿倒在青山绿水下面。这美景,这江山,似乎如画般召唤着无数铁血儿男去为她捐躯。
青山为证,浴血八年。
一袭清风缓缓从远山吹过来,兄弟们闻着空气中好闻的青草味道,仿佛此地并非浴血厮杀的战场,而成了一处可以晴耕雨读的桃源所在。尽管大家都不说话,但每个人都在享受着久违的阳光和这难得的安逸。
丁晓峰走在最前面,身后的兄弟也都不紧不慢地跟着。如果不是身上的军服和肩膀上的步枪,这群人就像农民般纯朴和安详。从马口垸这边往田家镇这边走,远处的大江蜿蜒向东南,如果不是打仗,江面上也一定是白帆点点,好一派鱼米之乡景象。
但现在江面上根本没什么船,只剩下水面下黑黝黝的水雷,和陆军布设的拦阻网。一切一切的美好,都被这场该死的战争毁了。而看着这片美丽的地方,这片富饶的土地,这就是一种无声的动员,一道无声的命令。
一直走到下午两点多,兄弟们才回到阵地,等把粮食卸下来之后,阵地上面的兄弟都围了过来。看到这么多吃的,大家都很高兴。张定海拉着推车的老百姓,一个劲地连声道谢。
“老总,现在我也认识地方了,等过几天再送过来。”
“不用不用,我派几个兄弟过去取就行了,不过我们后方也会送给养,这次也是临时的,没办法的办法。”张定海说。
众人把老百姓送出阵地,一直送出很远,张定海还在挥手告别。
这边兄弟们已经把红薯、萝卜一起拿铁锹切了,然后放上米,用日军的钢盔煮着吃。尽管没有油也没有盐,但大家还是吃的挺香的。这样的米饭,拌上咸菜,简直就是人间的美味。
张定海让一名原来管航务的军官把粮食统一集中起来,然后按照人头发放,防止有人冒领。现在虽然搞到一点粮食,但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守多久,所以要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但不管怎么样,这一个星期内粮食的问题能解决掉了,多少对士气是一种鼓舞。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弹药问题了,如果弹药不够,这个阵地真不知道能撑多久。
所以吃完饭张定海又要通电话,跟要塞司令部诉苦了弹药不足。但要塞那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这几天日军从广济方向一直在往南边打,企图从北向南,拿下田家镇。陆军方面的好几支部队都在连日与日军苦斗,不仅是田家镇要塞,整个五战区各个部队都面临着弹药、给养补给不足的窘境。
这大半个月以来,日军明显加强了攻势。八月中旬,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冈村宁次坐镇九江,第六师团因为在黄梅、广济一线伤亡很大。攻取广济之后整整休整了七天,并补充兵员三千两百多人。9月15日,第六师团以第十一旅团为为先导,与长江内的日本海军第十一战队水陆并进,开始向田家镇方向攻击前进。
此时的田家镇,第二军军长李延年任田家镇要塞北岸守备区司令,除了要塞守备部队外,由第五十七师担任主要守备任务,以第九师担任对北、西正面防守。并调整为划归九战区第二兵团指挥。
9月7日广济失守后,第二十六军在铁石墩一带的部队北向松杨桥进攻,要塞的左侧遂失去屏护,形成孤立。9月14日,李延年见广济日军有南下趋势,经报请第二兵团总司令张发奎批准,重新调整了部署:其中,以第五十七师负责马口、灵泉庵、桂家湾、梅家湾、左家咀以南地区的守备;第九师以一部任九华山、乌龟山、沙子垴、鸭掌庙及马口湖南岸的守备,以主力于得粟桥、潘家山、菩提坝街之线占领阵地,并于铁石墩、田家墩配置警戒部队;调炮兵第十六团的一个连及炮兵第六营在崔家山、梅家府、下大官庙一带布防,与要塞炮台协力阻击敌舰,并于沙子垴以北选预备阵地;要塞核心守备队任要塞核心及西至马口之守备,江防部队包括张定海部负责滩头阵地,共同阻击敌舰。
(注,炮兵第十六团、炮兵第六营,就是张定海夜袭观察哨之后,看到的国军炮兵炮击日军军舰的那支部队的原型。)
这种苦斗之下,后方几乎没有足够的物资和给养支持下去,要塞司令部把眼下的危局和窘境跟张定海一说,张定海也愣在那里。仗打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只有这个民族去牺牲一群汉子的生命,才能继续苦苦支撑下去。
张定海只好再次强调了目前的弹药问题,并要求后方无论如何再支持一些弹药,否则真不知道现在的弹药补给还能支撑多久。
放下电话,张定海召集部队尉一级以上军官开了个会,宣布了战场纪律和节约使用弹药的要求。
“如果我阵亡,由丁晓峰接替指挥。如果丁晓峰阵亡,死之前再次指定指挥官。全军实行连坐,如果大家没意见,待会儿向整个阵地宣布。”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张定海摆摆手,示意全体通过。不大一会儿,军官们把士兵都组织起来,张定海站在弹药箱子上,看着自己的部下,“兄弟们,刚才我打通了要塞司令部,看来弹药补给是指望不上了,而且北边的陆军兄弟部队,也都在阻击日军,他们打得很苦,估计帮不上我们多少忙。”
兄弟们都很安静,好像这个时候,这种消息已经不会让大家再感觉诧异了。
张定海接着说道:“我宣布,如果我阵亡,由丁晓峰接替指挥。全军实行连坐,一人退却,杀主管军官。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阵地。”
兄弟们看着张定海,蓝天白云下面,好像天空的蓝色忧郁地洒在阵地上。
“长官,不用说连坐了,阵地上面哪个不是有兄弟死在战场上的,咱们船没了,炮没了,但咱的魂魄还在,中国海军,还没出过孬种!”一个兄弟低声说。
“对,怎么也得给咱们海军争口气。”
“长官,你别说了,兄弟们没几个打算活着下阵地的。”
张定海看着这些衣服上污泥斑斑,个个面黄肌瘦的部下,却好像看到了一群装备着坚船利炮的虎狼之师。
“好吧,大家继续进入战位。”张定海摆摆手散了会。
阵地上的兄弟,就好像一个个沉默移动着的泥人一样,沉默着,进入到各自的战位上去。本来张定海打算再组织一支督战队,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第二天一早,日军约二十多艘舰艇,几十架飞机,持续朝田家镇要塞炮击轰炸。整个田家镇要塞和各个滩头阵地,就像被火海淹没了一般。这次也是日军近期组织的最大规模的一次火力压制,二十多艘舰艇在江面上摆出队形,舰炮的巨大声响遮住了天上的云彩,巨大的硝烟发出阵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田家镇,就像一个被钢铁反复狠砸的熔炉,任何一点点生命迹象,都似乎要被无力地抹杀掉。
阵地上的兄弟们都抱着头,缩在防炮工事里面,猛烈的炮击将整个阵地像筛沙子一样,上下左右地晃动。其炮击的猛烈程度,就像整个阵地都包裹在一个巨大的闷砂罐里面一样炙热。剧烈的震动,似乎不是来自人间,而是地底下恶兽在下面狠狠地撕扯着地面。
这次的火力之猛,持续时间之长,远远超过了张定海的预计,这样猛烈的火力丝毫不像是一次登陆前的火力准备,更像是用猛烈的炮击一举削平田家镇要塞。
但从田家镇炮台上面,仍旧不断有猛烈的炮火朝江面上还击,不断有日军的军舰中弹,冒着滚滚浓烟退出战斗。日军的舰艇因为口径较小,射程也不远,并且缺乏有效观瞄条件,所以不顾田家镇打过来的重炮,冒死抵前炮击。
而在火光和冲天烟尘中,日军飞机也像恶鹰一样,鱼贯着从天空中扑下来。密集的航弹一颗颗地在地面点爆震耳欲聋地爆炸,机身一次次地盘旋俯冲,打向地面的机枪弹道在空中扫出一条条跳动的细线。从地面打向空中的防空火力,在划着火球的弹丸闪光中,像篝火中不时迸射的火星,一链一链地交织出火网。
黑色、黄色、红色、桔红色,以及震天响动的血腥味、硝烟味,混在各种颜色中,伴着让人窒息的连续爆炸声,好像要将亲历这场恶斗的每个人理智的最后那点神经扯断。
江面上烟囱的浓烟,舰炮喷出来的火光,中弹舰艇的燃烧烈焰,交织着形成一道壮观而惨烈的定格。这就是战争,残酷的战争,参战双方的每个人都被这种惨烈景象所震撼着。此时的神经坚强程度和意志的坚定,毫无例外都在考验着参战双方。
火光中,一个满脸炸弹黑烟,军帽上面满是泥土,浑身硝烟泥泞的军官跑到张定海的防炮洞边上。他对着张定海的耳朵大喊:“左舷七十度,日军舰艇正在抵近准备登陆,目测航速十五节。”
张定海从防炮洞里钻出来,推了推身边的一个兄弟:“准备战斗。”然后跌跌撞撞地跟着那个军官到前出观察哨去。
这时一声凄厉的啸音传来,张定海本能地卧倒在战壕的积水中,身后的军官一把扑到张定海的身上,用身体护住自己的长官。与此同时,一发炮弹在战壕不远处猛然爆炸了,猛烈的气浪伴着滚烫的弹片,如同一把大铲子一样从地上铲起一大锹土,然后重重砸在战壕里面这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