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峰和张定海带着兄弟们一直干到天黑看不见了才完事。但大家都已经疲劳不堪到了极点,浑身冻得直哆嗦,身上仅有的一点点热量似乎都被寒冷的雨点子剥光了。
但饭却是晚上九点多才送上来的,送饭的兄弟说,这几天日军集中重兵,从北边的广济打过来了,而武穴方向也有日军的一支部队朝这边压。田家镇现在是北边东边两侧腹背受敌,北边的日军据说是日军最精锐的天皇师团,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张定海听完了有点发愣,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日军有个什么精锐天皇师团。但从这些越传越乱的传闻不难看到,很多部队对日军有惧怕和恐慌心理。毕竟从去年淞沪开战,我军一直打得很被动,除了台儿庄一战打出一点精神来,其他很多部队已经对日军的攻坚能力有所惧怕。没准儿这个天皇师团就是日军的一个宣传攻势。
(注,这是当时汉奸在我军占领区散布的谣言,其实广济方向往南打的主力是日军第六师团,师团长今村胜治,隶属第十一军,司令冈村宁次。从武穴向田家镇进攻的是日军的波田支队。第六师团在当时的日军中算是一支攻坚能力很强,作战很勇猛的精锐部队了。)
但晚上送过来的饭不是很多,最要命的是弹药也没送上来多少,部队最急需的迫击炮炮弹居然送错了口径。这一系列的问题,可见后方已经陷入了慌乱。
张定海写了个便条,把部队的处境和需要补充的弹药详细单子附在后头,让过来送给养的副官处军官带上,另外还让他们把阵地上面负伤、阵亡的兄弟抬下去。据后面的兄弟说,这几天,从田家镇到上游的石灰窑、黄石港一线都在紧急布雷。港口和交通都在进行破坏,看来军委会可能在做从武汉撤退的准备。
昨天还发生了两个陆军部队因为抢路差点开火的争执,这次五战区、九战区虽然参战部队较多,但秩序混乱,有些地方交通破坏的太早,很多野战工事的物资运不上去。
据说前段时间守九江的时候就遇到很多问题,运输不畅,兵站设备欠缺。很多地方都是白天被日军狂轰滥炸,只能夜间一面做工一面运米。这样一来,兵力疲惫不堪,警戒自难周全。九江的部队约有十万之多,但仅仅靠着九江到马回岭的小路补给,物资根本不够用。还有很多伤员运不下去,躺在担架上在路边**,场面极其悲惨。
听到这里,张定海心里也不是滋味,面对日军海空两处优势,以及装备上的极大差距,九江作战时的困境可想而知。
副官处的军官又说,这次因为九江的部队杂,很多部队的联络不畅,加上通讯器材匮乏,各个军、师之间联络均很混乱。甚至一支部队里面步兵和炮兵之间都联络不畅通。很多地方系部队各自为阵,时常考虑保存自己的实力,借口新兵太多,防区太大。一些高级军官对中下级军官掌握不力,往往伤亡稍大,或者日军火力较强时,部队就精神涣散,甚至不战自溃。
(注,这段对部队内部情况的描述来源于第九战区第二兵团司令张发奎事后给军委会的报告。九江保卫战中,部分战史认为,我军约伤亡两万余人。日军第一零六师团约伤亡八千余人,第一一三联队长田中圣道大佐被打死。第一四五联队张市川洋造中佐重伤,大队长被打死三名,重伤两名。整个师团的中、小队长死伤过半。由此看见战斗之激烈。)
张定海听到这些,也对田家镇一战还能坚守多久开始担忧,看来真正的恶战还在后头。张定海嘱咐送补给的兄弟,无论如何再多送一些弹药过来。按照现在的弹药储备,根本打不了多长时间,再不济哪怕是刺刀,也要送点过来。
送补给的兄弟也明白张定海的难处,把张定海的便条和弹药清单装到口袋里,带着挑夫下了阵地。等到他们走了之后,张定海叫过来丁晓峰以及其他几个军官,大家开始商量。看来光是指望后面送肯定是不行了,还得想想办法,搞点给养,主要是吃的东西。
晚上的雨丝毫没有小,整个阵地就像个水沟一样,大部分的工事里面都积水至少十几工分。兄弟们只能坐在水里,相互靠着背睡觉。每睡一会儿,还得起来用铁锹和日军钢盔往外面舀水。有些积水深的工事里面,兄弟们只能靠在战壕壁上睡。因为连日来几乎天天泡在水里,几乎每个人都开始烂裆,有些人手脚都开始溃烂。一部分轻伤不肯下阵地的兄弟,伤口开始发炎,闻上去一股腐臭。
最糟糕的是伤病,有兄弟开始打摆子,一半以上的兄弟都有严重的腹泻。更要命的是大家只能喝脏水,所以腹泻根本没希望好起来。为这个张定海也想了很多办法,他们用军裤做成漏斗,里面灌上沙子,让水流过沙子进行过滤。或者用缴获的钢盔接雨水喝,但因为没法加热,天天喝生水,让每个人都毫无办法。
可能今天的孩子很难体会在战场上苦苦支撑的那种艰难,今天的人们出门有车,办公室、家里有空调。纯净水、矿泉水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今天的孩子喝的是可乐,吃的是洋快餐。今天的人们吃到要去花钱减肥。今天的一桌饭酒水甚至就上万。
可是我们谁能体会当年浑身泥泞,饿得瘦骨嶙峋的那些勇士,怎么样艰难地苦苦支撑了八年。
当我们喝着铁观音,喝着龙井,喝着谷雨前的新茶,谁能想到当年的那群勇士只能喝着水沟里的脏水。当我们的酒桌上摆着XO,摆着茅台,摆着五粮液,而六十多年前的那些勇士,在用钢盔接雨水喝。
今天的人们常常一桌饭吃完了剩上不少菜,可是当年呢,他们冻得浑身哆嗦,饿得面黄肌瘦,缺吃少穿,但还是打了下去。
这些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他们是海军,他们是爷们,他们才是我们的好男儿!
在今天,任何靠着脸蛋,靠着几张艺术照狂妄地自称自己是好男儿和他们相比,都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本文作者在今日享用他们血战换来的幸福,和他们这群饥饿、疲惫,浑身泥泞的男儿相比,我
卑微和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可以,今天的人们能否在每年的九月十八日,让自己的孩子饿上几个小时,让自己的孩子知道当年那群人饿着肚子饥寒交迫地进行顽强抵抗的滋味。让我们的孩子知道,我们曾经被人侵略,我们曾经有人浴血奋战,而他们才是我们这个民族真正的铁血男儿。而电视里面那群涂脂抹粉的小白脸,他们不配玷污“男儿”这个骁勇的词汇!
所有靠着炒作这些小白脸获得收视率,获得广告费,获得名气的任何参与者,他们在玷污男儿这个词汇,而这就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很显然,他们没有一个是合格的男人。
第二天,丁晓峰带着十个兄弟到后方弄吃的。在田家镇的西北方向就是马口垸,这一带据说驻扎着第二军。自古这一带算是个雨米之乡吧,所以从田家镇这边走过去,能看到民房还是不少的。因为挨着江边上,马口垸早些年便有放排、船运等生意,在武穴一带,算是个富足的小镇。
但战端一开,这小小的马口垸也不能幸免,丁晓峰一路往东北方向走,十户有九户都没有人。看来都是逃难去了。看到这些丁晓峰很不是滋味,自己身为军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流离失所,这种滋味可能只有亲历过抗战的军人才能体会到。
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丁晓峰找了几户房子看上去比较气派点的农家房子砸开,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东西。但里面除了大的木头家具之外,其他根本没有剩下什么。丁晓峰连砸了好几户人家的房门,兴冲冲地进去一翻,都是一无所获。
不过还是找到不少有用的东西,在其中一户家里,好像是个篾匠,家里有十几丈土制油布,估计是拿来做伞的。正好现在有雨,兄弟们七手八脚把油布分了,披在身上权当雨衣用。
在这家篾匠的后院里,兄弟们找到一个不大的地窖,里面还有不少红薯,边上是一个猪圈,可能是搅拌着猪草喂猪的。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兄弟们把红薯从地窖里面拎上来,然后拆了门板,抬着继续往前面走。
等走到一个大约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的外面,只见雨地里面有人打着伞朝这边观望,看衣服应该是个老百姓。丁晓峰连忙走了过去,想打听打听这里还有哪家有粮食。
这个老百姓个子矮小的很,长得干瘦干瘦,脸上是种田人终年劳作的沧桑,但看衣服还算齐整,也没有补丁,应该也是家道比较殷实的。丁晓峰正正帽子,然后抱抱拳说道:“大哥,不要怕,我们是国军,打鬼子的,就在那边田家镇驻防。”
“老总好,老总好,老总莫怪,我是甲长,有人说这边过兵,我就出来看看。”
丁晓峰对农村的事情还是知道点的,甲长在当时也算是一个小官了,虽然在保长之下,但肯定家里会有点积蓄。想到这里丁晓峰长了个心眼,他在想,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要是这个甲长不卖粮食给他,实在不行就动手抢。他们这十个兄弟,有五个带了枪的,自己身上也有手枪。
丁晓峰于是说道:“既然是甲长,我们也不客气,我的兄弟在阵地上吃不上饭,我们是来买粮食的。”
甲长有些踌躇,看上去也有点害怕,于是唯唯诺诺地低声说:“老总,有话慢慢说,先到家里避避雨。”
甲长在前面,丁晓峰在后面,沿着一条麻石小路进了村子。在小路的边上,是一个两亩上下面积的小池塘,只见有个汉子正在池塘里面光着膀子挖藕。丁晓峰一阵高兴,看来到时候还能搞点藕吃。
村子都是环池塘盖的房,在北面,是水田和一条小河。在河边上还有个小小的祠堂,门口有个饮马石,看来这个村子还出过考取功名的。
丁晓峰指着祠堂问,“那里面有人吗。”
“没有,老总,那是村里公出田地供养的。族里有事才用。”
“那好,我们人多,都去你家那就太挤了,我们去祠堂吧。”
“也行也行,随老总的愿。”甲长就带着丁晓峰到了祠堂外面,然后摸出方筷子钥匙开了铜锁。丁晓峰带着兄弟们走进祠堂,甲长跟在后面陪着,只见里面虽然黑洞洞的,但四面墙上刷着石灰,地上铺着青砖,看上去并不破败。由此可见这个村子里的农民都很勤快。
“长官,你们先坐着,我去叫人。”甲长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板凳上的浮灰。
等甲长一走,丁晓峰使个眼色,把兄弟们叫了过来。
“兄弟们,待会儿听我命令,他们要是不卖粮食,咱们就硬抢,但不许伤着人。”
“嗯,长官,咱们全听你的。”几个兄弟顶上枪膛,顺上活保。
不大一会儿,刚才池塘里面挖藕的那汉子进来了,扛着一个粗布米袋子,后面跟着两个怯生生的小孩,吃力地抬着一筐萝卜和红薯。
那汉子把米袋子放在地上,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老总,我家五口人,我照着人头一日三两米,自己家里留了点,剩下的就这么多了,老总你带走吧。还有这点萝卜和红薯,还有一点盐巴泡的咸菜,寒酸的很,老总不要嫌弃。”说完那汉子转身就要走。
丁晓峰很意外,连忙拉住,“兄弟,这些粮食市价多少,我给你钱。”
“老总莫要提钱,我就是个做田佬,不认字,也不知啥大道理,老总打鬼子,就是帮我们,不让鬼子把我们家园给毁了,给点粮食那是应该的。老总给钱我也不要。”
丁晓峰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钱。
那汉子急了,按住丁晓峰的胳膊,“老总,我虽然是个做田的,但也要个面子,老总在我伢子面前给我点面子。”
丁晓峰正在和他拉扯,又进来个老太太,破衣烂衫,胳膊上挎个篮子,里面有个布袋子。老太太说:“老总,家里就我一个孤寡老太太,儿子让鬼子炸死在江边上。这稻种也没用了,老总不嫌弃就带走吧。”
这么一来丁晓峰乱了手脚,赶忙拉住老太太,不让她把篮子往桌上放。
紧跟着又进来三三两两的农民,他们有人抬来粮食,有人送过来的是萝卜、红薯,甚至有些萝卜还带着泥,显然刚从地里面扒出来的。还有的送的是大葱、韭菜,还有一些丁晓峰都不认识的菜,甚至有个小孩塞了一布包芝麻。
这时甲长进来了,肩膀上扛着一袋子粮食,身后的一个淳厚的妇人,吃力地拖着一个竹筐,里面是红薯,最上面是两只母鸡。鸡身上匆忙滚水拔的毛,看来是现杀的鸡,边上还用草席围着七八个鸡蛋。
丁晓峰看着桌上、地上,农民手里,这些五花八门的粮食,丁晓峰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农民,这些他以为很可能讲不通道理要动武的农民,居然这个时候干出这么一件让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老总,全村三十七户人家,能凑的粮食就这么多了,另外各家还有一点稻子,老总明天派人过来,我让全村老少连夜全被给你打出来。”
“那你们吃什么?”
“老总,我们还有萝卜、红薯,就算是吃糠,吃观音土,我们也要供着老总打鬼子。老总打多久,我们这些做田佬就供多久,一直供到老总们打跑鬼子。”
“老总,我们是农民,但我们也是中国人,我们也是血性男人。”
丁晓峰无话可说,他的手还在口袋里捏着钱,但他拿不出来,他不能侮辱这些汉子。
这就是我们的农民,千百年来,我们这些自诩自己是知识分子最看不起的一群人。可就是这群人,就是中国的农民,却是最智慧的,最明白道理的。中国的农民,最为苦难的一个人群,他们总是在这个民族最危险的时候默默牺牲,默默奉献,默默支撑着!
八年血战,倒在血泊中的爷们,可能多数都是农民!八年浴血,有多少农民修路,修机场,饿着肚子支援前方。
有多少农民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前线,有多少农民子弟倒了下去。母亲说:孩子,你哥打鬼子死了,你要替他报仇。于是又一个农民扛着步枪,抡着大刀片扑向战场……
中国的农民是最朴实的,但他们也是最聪明的,他们可能一个字都不认识,但他们却知道一句话:国破山河在!
八年抗战,就是这些看似平凡的农民在支撑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就是这一个又一个农民在保护我们。
我们有那么多碑,能不能为八年抗战中的农民立一个碑,上面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字眼,只需要四个字:抗战农民。可惜没有这样的碑,甚至抗战的碑也一个个被拆掉了。
或许不需要碑,这些伟大的农民其实就在很多人的心里,在内心最为崇敬的那个地方。
每一个倒在那场八年血战中的中国农民万岁!你们阵亡的时候,已经在国土上永生!你们辉煌的光芒不亚于任何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