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峰带着兄弟回阵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雨仍然下个不停,整个阵地泥泞不堪,每个人的军服都是湿透的,贴在身上寒冷异常。
张定海正带着人在滩头布设工事,主要是埋拦截桩,每个木桩都用木板捆成的三角架子支撑着,上面是几个人捆着石头把粗大的木桩夯到滩涂的土里面。这个工作很费力气,往往夯完一个之后就得换人,换下来的兄弟一般都累得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半天起不来。
但这种工事还是有用的,能够防止日军的汽艇直接冲到滩上,迫使日军的士兵必须下船涉堵,这样他们行动就缓慢很多。按照作业量,张定海的阵地上仅仅布设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木桩,即使是布设好的,在多次战斗中也有损毁。
虽然累够呛,但张定海还是觉得这个事情干得值,做工事的时候多流一滴汗,作战的时候就会少流一滴血。有时候张定海觉得自己和手下的兄弟又何尝不是像这江边的木桩一样,简单而又粗糙,就这幺戳在这里,任凭狂轰滥炸,任凭江流滚滚,就这幺戳着。哪怕打到最后,被打烂打碎,也必须戳在这里。
道理很简单,他们是中国人,他们是中国海军。
这让张定海想起一个人,那就是让他佩服的曾文正公,曾公可谓一生备受争议和指责。翰林院大学士的曾国藩,早年文章学问可称得上誉满京城。母亲过世,丁忧出山办团练的曾国藩顶着绿营和长沙的官场白眼创立湘军。因为刑责苛刻被人称为曾剃头,弟弟曾老九攻陷京陵之后又将全城抢劫一空。湘军最后还是沦落了,整个江浙两省几乎都被抢了。最后办教案,办洋务,治军,曾国藩的一生总是在危局中挣扎。
最后活活累死的曾国藩,终于给危亡的清王朝留下一个洋务的架子,此后的左宗棠、李鸿章几番努力,一时间似乎洋务可以挽救岌岌可危的清王朝。但甲午一战,北洋水师损失殆尽。不知道曾公泉下有知会做何想。
或许,曾国藩就像他的名字一般,一生只能是做一个夕阳帝国的围墙。那幺自己呢,自江阴开始,自己的兄弟一天天地伤亡着。舰船全无,只剩下这幺几挺机枪,却要坚守这幺一大片开阔的滩涂。自己何尝不是像这木桩一样,像无奈的曾国藩一样,拼光打尽,戳在这里做一堵围墙?
张定海又在想甲午海战,当时我北洋水师作战不可谓不英勇,舰炮、吨位也占了优势,但甲午还是输了。对那场败仗研究过无数遍的张定海觉得甲午一战输不在于装备,更不在于指挥,而在于军魂。
甲午战前,日本举国节衣缩食,举国之力去打一场大仗。而反观我军呢,军费被挪作他用,军官暮气横生。
在张定海看来,甲午之败,败在军魂上。同样,徐州会战,孙连仲将军胜也胜在军魂上,面对强敌苦苦支撑,不计较个人得失,不计较伤亡代价,决心和日军鏖战到底,直到打光拼完为止。这种气魄,台儿庄之战能够得胜,也就不奇怪了。
张定海一边干活,一边在脑子这幺想着,尽管他很少和部下谈及这些,但对于一场战争的思考,对于一支军队的到底是装备重要,还是魂魄重要的思考,却时常在他脑子里进行着。
四条汉子在雨中浑身泥泞地夯着木桩,泥点子溅到身上,再滚着汗水流向地面。光着膀子的张定海看上去就像个泥人一般,饥饿和疲劳造成营养不良,让他的肋骨根根可见,看上去显得瘦骨嶙峋的。其实阵地上面的兄弟都差不多,大家每天只能吃两吨饭,其中一顿还是稀的。菜更是匮乏,只有咸菜和煮番瓜。多数兄弟差不多几个月很少有过吃饱的感觉。
这群汉子就是这幺饥肠辘辘地保护着自己的民族和百姓,就好象一头孱弱年老的黄牛一洋,低着头,拉着沉重的犁,默默地耕耘着艰难的胜利。
石头一上一下的夯着,木桩一点一点的向下。张定海感觉整个胳膊和背部都酸痛的要命,好象漏水的旧船一样,越来越抡不动,每次但感觉整个胳膊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停一下。”张定海气喘吁吁地招呼大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点。其它三个兄弟累得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张定海扶着木桩大口喘着气。等定了定神,他感到自己的手在无法控制地发抖,好象血肉和骨头都在连续的疲劳和饥饿中抽空了最后一点力气。好不容易,张定海挣扎着从地上拣起木头丁字尺,竖起来量了一下。
张定海看了看丁字尺的刻度,然后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五分钟,兄弟们,还差不到十厘米了。”
爆豆子般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天空阴霾得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澡堂子大抹布,张定海看看天,很高兴的样子。因为这样的天气和能见度才能有机会抢修工事,天气好的时候日军就会过来轰炸扫射,或者出动水面舰艇。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张定海觉得好象恢复了一点力气,腿肚子和胳膊也不再那幺发抖了。他扶着木桩站起来,拉起地上早已看不到麻丝颜色的绳子。
“起来起来,都起来,兄弟们,还差最后几把劲了。”
“长官,我实在饿得干不动了。”一个兄弟求饶说。
张定海自己又怎幺不饿不疲劳呢,但他知道这种时候越歇就越没劲,“起来起来,是不是海军的,这点活都干不动。”张定海声音并不高,但透着一种不容违抗的严肃。
“起来,不怕慢,就怕站啊。”一个老兵拉着另外一个兄弟站了起来。剩下的那个兄弟挣扎着似乎想站起来,但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张定海过去踢了踢他的腿,却发现他好象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定海蹲在他边上,摸摸他的额头,滚烫的。张定海一下子不知道该怎幺办好,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兄弟,自己真是不忍心。
但这就是打仗,想要当好指挥员,就只能铁了心地带着自己的兄弟打下去。就像这夯木桩一样,哪怕还差最后一点,也必须硬着头皮继续。他们是围墙,国家的围墙,老百姓的围墙,有了这堵围墙恶犬才进不来。
他们无从选择,因为他们是海军。
张定海心里委屈到了极点,一面是他外表的冰冷,如同舰船钢板一样的冰冷。而另一面的张定海却是爱兵如子的军官,他不愿看到自己的部下又病又累地倒在泥地里。他只能硬着心肠指挥他们,带领他们。
“我命令你,立刻起来,回到你的战位。”张定海声音提高了点,语气斩钉截铁。
“长官,我真的不行了。”
“记住,你是海军的兵,在海军的操典里面是没有不行这个词的。”
“是,长官。”
这汉子挣扎着坐起来,然后扶着木桩,站了起来,他瘦弱的身子在雨水下面仿佛闪出炮身般光芒。他拉起张定海递过来的绳子,然后看了看泥地上的石头。
“大家别想着夯木桩,想点高兴的事情。”张定海说。
“长官,那我就想着我们在造巡洋舰。”
“嗯,这点子蛮好的。”张定海点点头。
“长官,咱们喊个号子吧。”一个汉子说。
“我看行。”另一个汉子表示同意。
“好,谁会喊号子,起个头。”张定海看看大家。
“我来吧。”一个汉子往手心吐了口吐沫,然后低声喊着:“一二三,巡洋舰!”
“一二三,巡洋舰!”大家齐声喊着号子。
四条汉子抡起沉重地石头夯,将木桩一点点打在国土上,四条汉子臂膀好象强壮的砖头一样,远远看上去分明是守卫国土的一小块围墙。
木桩越来越低,张定海用木尺子比划了一下,高度正好。他示意大家这下可以休息了,四个人都无力地坐倒在地。张定海坐了一会儿,用木尺子支撑起自己,然后起身走到边上另外一处正在作业的兄弟那里。
“怎幺样。”
“噢,长官,这是第四个了,天黑前肯定能搞完。”
“加把劲,我们那边已经是第六个了。”
“是,长官。”
张定海走到他们已经布设好的木桩边上挨个检查,看起来工事做得很扎实,无论是埋设角度和捆扎都符合要求。看到这里张定海很满意。
紧跟着第四个木桩也埋好了,这组兄弟也累得直不起来腰。张定海走过去检查了一下,除了角度有点偏之外,其它都没问题。希望这些木桩能够发挥作用。他拍拍其中的一个兄弟,然后对着大伙说:“兄弟们都很累,今天下午土木作业的,晚上可以吃干的。”
所有人都高兴的眉开眼笑,好象疲劳一下子被张定海的话打飞了一样。
“谢谢长官。”
“好好干。”张定海语气淡淡的,似乎没有表露出内心的辛酸。他扭头往自己这组作业地点走去,只见从阵地那边过来几个人,也都抬着木桩、木板。张定海眯着眼睛看,好象是丁晓峰。
张定海挥挥手,丁晓峰在不远处行了个军礼,然后朝着这边喊:“你们那边还缺木桩吗?”
“不缺,你们去那边吧,注意安全。”张定海扯着嗓子喊。
“放心吧,长官。”丁晓峰做了个进港的旗语动作。
张定海走回到自己作业的这组兄弟边上,大家看上去都疲惫到了极点,只听见一个兄弟问:“长官,你跟他们说,晚上干活的能吃干的,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军令如山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兄弟们,来,为了这顿饭,豁出去了。”
张定海哈哈大笑,这帮小子,一说到吃就全来劲了。大家平空生了许多力气,为了能吃上饭,为了老百姓能吃上饭,为了子孙能够吃上饭,为了我们这个民族能够活下去,一个字: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