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海看着远处的火光,心里如同砸在了坚冰上一般,他呆呆地举着望远镜,呆呆地看着三号艇的残骸在火光中缓缓沉没。此时的张定海,就好像自己沉入江中一般,死一般的窒息。
而艇上其他的官兵也都在悲痛中看着,朝夕相处的兄弟就这么没了。这种伤痛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能够深切体会。
江水无声流泪,跳进江里的三号艇官兵浮在水面上看着自己的兄长就这么捐躯了,此时的他们,却只能无助地相互帮扶着向岸边游。他们只能这么做,活下去,抗击侵略,将这场战争打下去,为兄弟报仇,为同胞报仇。
他们游上了岸,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又累又饿,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我们现在咋办?”
“还能咋办,找部队去。”
“还是先找地方把衣服弄干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谁也没有准主意。最后还是轮机兵赵丰城说道:“这里面我军衔最高,大家先听我指挥,这里离鬼子舰队太近了,咱们赶紧上路,往上游走,找部队去。”
于是大家辨别了一下方向,沿着江岸朝上游走去。刚才跳水的时候,两个水兵背走了艇上的两支汉阳造步枪,另外还有两梭子弹,加上枪膛里的,他们总共有二十发子弹。说实话,这点子弹要是遇到鬼子,可能十分钟都支撑不下去。
尽管又累又乏,但求生的欲望却在驱使他们必须继续走下去,因为这里是战区,谁都不知道周围会不会有日军的步兵。
快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五六个小时了,也搞不清楚走到了什么地方。看着前面好像有个村庄,大伙商量了一下,要不去村子里弄点吃的,顺便问问路。
刚到村口,就看到有人在前面不远处伸了下脑袋,紧跟着就不见了。大伙正在纳闷,就看见巷子口的马头墙上伸出几支枪。
“别动,把枪放下。”有人断声喝道。
大伙都不敢动,但赵丰城倒是很冷静,马头墙上那人操着黄梅腔,应该是安庆本地人。
“兄弟,别误会,我们是国军的,昨天船炸沉了,我们就是想找点吃的。”
“少废话,我看你像汉奸,是不是过来侦查地形的,先把枪扔了。”
赵丰城做个手势,两支枪扔到了地上。这时有人从巷子口闪身出来,手上掂着一支左轮枪,看上去黑脸膛,个子不高,脸上透着刚毅,短打扮,戴顶毡帽。
拿左轮枪那人冷眼看了看三号艇的兄弟,目光很毒,最后看住赵丰城的脸上说:“说,你们是国军哪个部队的?”
“我们是海军鱼雷艇部队的,你是哪儿的?”赵丰城的目光迎了上去。
“你说你们是国军,有啥凭据没有?我看你们是汉奸。”
这时队伍里有人被激怒了,昨天王明辉的殉国给兄弟们带来的何止是心灵的伤痛,所以此时情绪也就容易一触即发,“汉你妈头,昨天我们长官开着鱼雷艇撞到鬼子的巡洋舰上了。你们才是汉奸呢,一见面就缴我们的枪。”
左轮枪疑惑地目光看着这些人,语气缓和了很多:“昨天江面上开枪开炮的,是你们去打的?”
“是我们打的,昨天我们的长官开着船,用鱼雷撞上了鬼子的大船。”
“你们长官叫什么?”
“王明辉,国军鱼雷艇艇长。”
左轮枪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他把枪插进腰带,“可惜没机会和他结交一下,看来这是条汉子。哦,误会了,兄弟们,我叫姜云鹤,是新四军游击队的。”
一听说对方是新四军的人,大伙舒了口气,既然是自己人,总算能有个地方休息一下了。姜云鹤招呼房顶的人下来,然后带着三号艇的兄弟进了村子。
游击队的人看上去不多,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汉阳造,有土铳,还有抬枪,甚至还看到有拿梭镖的。人数也不多,估摸着也就二十多人,看上去面黄肌瘦的,但个个精神倒是很好。
“村子怎么没人啊。”
“唉,这不是鬼子闹腾的,都跑了,咱们这些人打算留下来,跟小鬼子干。”
赵丰城本来想说你们装备这么差,怎么打鬼子啊,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说。说话间,大家就走到了祠堂门口,里面冒着烟,看上去像是在做饭。
姜云鹤站在门口:“各位,请。”
大家简单退让了一下,进了祠堂,一进去就闻到米饭的香味,弄得大伙肚子咕咕叫。姜云鹤走到铁锅边,掀起锅盖看了看,“弟兄们,实在没啥可招待你们的,只有这红薯饭了,大伙将就一下。”
姜云鹤抄起粗瓷碗,慢慢盛了一碗红薯饭端过来,大家也都不再客气,就着雪里蕻咸菜开始吃饭。这顿饭吃的,那叫一个香。吃完饭姜云鹤招呼大伙喝茶,赵丰城推辞了,“姜大哥,咱们着急要走,这几天鬼子要打安庆,咱们赶紧还得回部队。”
“不行,那能连口水都不喝。”姜云鹤其实心里有点愧疚,刚才对人家太凶,而自己又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
“大哥,真得走了,你们也小心点,看阵势,鬼子这次是派了重兵,安庆这次肯定要大打。”
“你们真要走?”
“真得走了,多谢款待。”
“啥款待不款待,好吧,后会有期,我派几个人护送你,然后到江边上划船过去。”
大伙彼此抱拳告别,临走的时候赵丰城想起了什么,两支枪的子弹都退了出来,以及弹梭子一起递给姜云鹤。
“大哥,这二十发子弹就当送大哥的见面礼,多杀几个鬼子。”
姜云鹤看着子弹,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接过了子弹,放在手上掂了掂,“好吧,多谢了,你们也多保重。”
出了祠堂,姜云鹤的人护送兄弟们又往北走,一直走到中午,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渡船,将他们渡到了江对岸。兄弟们上了岸,和姜云鹤的人挥手告别。
这帮人找到部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张定海他们看到旗舰打旗语告诉他们三号艇落水的兄弟自己找回来了,张定海也很意外。当时张定海正在指挥一、二号艇在江面上布雷,一听说三号艇的兄弟没有全部阵亡,心里也是悲喜交加。他甚至在想,王明辉是不是还活着呢。
布完了雷已经是晚上了,一、二号艇在一个小码头靠了岸,加煤加水,岸上的水兵抬着沉甸甸的水雷往艇上搬。张定海办完了物资清点交接就急匆匆地往旗舰靠港的地方赶,甚至饭都没顾上吃。
等到了旗舰官兵驻地,他看到了三号艇的兄弟们,劈头就问:“你们的长官呢?”三号艇的兄弟们有人就哭了起来,这一哭,张定海明白了,看来王明辉已经殉国了。
“哭什么哭,看你们几个的熊样,没出息。”张定海低声喝止道,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他很清楚,自己是一名指挥官,他不能在部下面前失态。
张定海详细问了三号艇作战经过,以及日军损失情况,从作战经过看,日军的巡洋舰应该被严重击伤了,但不会被炸沉。因为被炸的部位在吃水线以上。张定海让赵丰城这几天详细记录下三号艇作战经过,好给王明辉报军功。然后张定海和旗舰的军官办理了一下手续,把三号艇的兄弟领回部队。
等回到驻地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一、二号艇早就重新加好了煤,每艘艇上也搬上了四枚沉甸甸的水雷。张定海匆忙吃了两口,安排三号艇的兄弟驾驶舢板,由一号艇拖着,一起去江里布雷。
又任命赵丰城为小船的船长,负责指挥。舢板只能装两枚水雷,兄弟们吃力地抬了上去,然后挂上缆绳,由一号艇拖出了港。
兄弟们不顾疲劳,赶在天亮以前冒险布雷十枚,直到后半夜三点多,才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临时码头。大伙把船泊好,就有气无力地进屋倒头就睡了。因为繁重的布雷任务,每个人都很疲惫,尽管汗流浃背,但没人顾得上脱衣服,睡在稻草堆上就进了梦乡。
张定海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惊醒了。他挣扎着起来,感觉脑子里面昏昏沉沉的,外面天早已亮透了。张定海冲出屋子,只见四五架日军飞机正在低空盘旋扫射,在远处,一艘我军的炮舰冒着浓烟,看来已经中弹了。
“战斗准备,快上鱼雷艇。”张定海一边扎武装带,一边朝着码头边上的鱼雷艇边上狂奔。日军飞机密集的机枪弹扫了过来,在张定海的前面打飞了两排尘土,把张定海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三两下解开缆绳,然后冲进了驾驶舱。
“生火,启动轮机。”张定海命令道。
两艘鱼雷艇很快冒起黑烟,轮机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鱼雷艇驶离了码头。而这时日军的飞机也盘旋着过来扫射。
“高射机枪准备,艇首的机枪准备。”因为日军飞机飞得很低,艇首的平射机枪也几乎能够打到了。
这时两艘艇的高射机枪都开始开火,加入到整个舰队的防空中。只见天空中一道道白亮的防空火器弹道扫过,日军的一架攻击机被打得尾部冒烟,退出了战斗,向东边飞去,其他日军飞机也跟着飞走了。
好险啊,张定海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看来我军的防空火力还是不足,刚才参与防空的大部分都是高射机枪,高射炮不多,所以日军的飞机也只是被击伤。咱们就是吃了没飞机的亏,如果没有足够的战斗机,这往后的仗该怎么打呢?张定海心里也在焦急着,他此时已经隐隐地看到了武汉会战的结局,如果仅仅是水面的阻击是根本不够的,日军的飞机看起来比舰炮的威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