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华北、华东大面积国土沦陷的寒冬,一九三八年的春天,很有点春天的意思。
张定海在船上看着雄奇的三峡景色,鬼斧神工,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是过元宵节的第三天接到电报的,武汉行营调他重返武汉,接管一个鱼雷艇小队。一想到又能指挥水面舰艇了,张定海过去心里的阴霾,似乎一下子全部扫光了。
他接到命令的第二天动身的,那天妻子傅月带着幼子去码头送他。张定海搭乘的是民生公司的小火轮,那天码头上送行的人倒是不少,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张定海拉了拉妻子的手,他们虽然是感情深厚,但却没有像新式夫妻那样拥抱送行。
“注意冷暖,家里这边有我,不用惦记着。”妻子说道。
“嗯,我知道,你多操持着点,爹的腿不好。”丈夫说。
“爹,替我多打几个小鬼子。”孩子说。
张定海高高地把孩子抱起来,孩子很听话,眼泪在眼眶里面打着滚,就是不流出来。张定海狠狠地亲了两口孩子,然后把头埋在孩子的肩膀上。
“好了好了,船要开了。”傅月接过孩子,放到了地上,纤纤的指头抚在张定海的胸膛,手指来回摸着胸前番号条子上的海军二字。
“月儿,我走了。”
“定海,好好的,遇到事情不要逞能,少杀几个鬼子没事,你要活着回来,这家里不能没你。”
张定海双手握着妻子的手,目光柔情似蜜,傅月的胸口也起伏着,使劲忍着那份离别的伤痛。
这时汽笛响了,张定海看了看小火轮,然后松开手,捏了捏幼子的小脸蛋。
两长三短,出港汽笛再次响起,张定海在右舷边上朝码头方向挥手。远处,妻子身上穿着青白色长袄,和身边的幼子也一起挥手。
“定海,活着回来!”傅月一边挥手,一边高声喊起来。
“爹,多杀几个鬼子!”幼子也在喊。
船上的人看着岸上的,岸上的人看着船上的,分离的伤痛撕心裂肺。
抗战期间,不知道多少妻子送别丈夫走上战场;抗战期间,不知道多少妻子最后收到的是一声噩耗……这些妻子在后方,默默无闻地做着奉献,默默地做着牺牲,她们是那个时代中最美丽、最伟大的女人!
张定海痴呆地想着送别时的情景,这时前方传来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只听着前面,好像有人喊着什么。
等船继续前行,只见着在岸边,一群纤夫正躬身拉着纤绳。虽然是初春季节,但这些纤夫的身上衣服却都很单薄,弯着腰,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地向上游拉去。那船是艘木肋帆船,侧面刷着舷号,显然是被征调的民船。在船上,有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外面的篷布印着汉阳兵工厂的字样。看来是下游的工厂在朝四川转运物资。
张定海又看着这些纤夫,由于逆水行舟,船行的速度很慢,张定海目测这样的速度,一小时可能一节的航速都达不到。看到这里,张定海更是感叹我国工业之薄弱,以及运输手段之脆弱。但就是这样的原始的运输条件,但仍然坚持着将关系战争胜败的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向大后方转移。
江水滔滔,那些纤夫衣衫褴褛,喊着低沉的号子,“嘿,嘿,嘿吆嘿,嘿,嘿,嘿吆嘿……”单调而刚毅的节奏,似乎在暗示着这场举国齐心的大厮杀,也将这么逆水行舟的艰难困苦中一步步地苦苦支撑下去。
而拉纤又和作战何等的相像,拉纤需要的就是众人齐心,要在险恶的环境中找到纤路,然后一米一米的艰难前进。但毫无疑问的一点,只要坚决地走下去,最终的胜利将属于这些喊着号子,永不放弃的人们。
(注,抗战期间我们的很多内迁物资都是这些纤夫一米一米运到大后方的,我尽管查找了大量资料,仍旧找不到一个准确的数字去让大家了解一下大概有多少物资是这些纤夫运到后方的。但仅仅从抗战当中还必须如此依靠人力运输来看,足以说明抗战期间我们的处境多么艰难!)几天后,张定海到了汉口,一下船就发现武汉的气氛和去年大不一样。很多地方都刷着“保卫大武汉”的标语,街道上也到处构筑起沙袋和工事。甚至有些地方能看到难得一见的高射机枪和高射炮。
张定海去了武汉行营,接待他的是海军的一个高级军官。
“怎么样,这趟探亲还不错吧。”
“长官,我家人都很感激长官给我假期。”张定海回答道。
“不必客气,定海老弟,现在有个任务给你,这是委任状,你立刻到任吧。”
张定海接过了委任状。就这么着,张定海成了江防鱼雷艇大队中的独立中队指挥官。
出了行营,张定海有点发懵,他跟着一个参谋去了汉口的江边上,就在俯瞰江面的一个低矮土丘下面有一排破旧不堪的瓦房。而这就是独立中队的驻地。
张定海放下行李,这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兵,而且腿脚不好。这个老兵看来就是自己的第一个部下了,张定海自嘲地心里偷偷叫苦。
他在门岗的小屋里放下行李,参谋把老兵介绍给张定海。
“张兄,他叫孙老五,因为腿上有过伤,所以就派到你这里了。老五,这是你们中队的长官张定海。”参谋相互介绍。
“长官。”孙老五打了个立正,看礼仪姿势,应该是闽系海军的老兵。
张定海还了军礼,上下打量了一下孙老五,个子不高,精瘦精瘦,面孔黝黑,一看就知道这是被常年的海风吹出来的。
“这里就他一个?”张定海问道。
“目前你们中队就你们两个,另外,你舰上其他的水兵和军官,现在都被编到陆军了,这几天我带你去办手续,把他们再调回来。”参谋说道。
张定海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好歹不是光杆司令一个,至少现在还有一个兵。他看了看参谋,“不用过几天了,就今天吧,我跟你去办手续。”
“也行,那还是跟着我的车回去。”
张定海转身要走,但突然想起了什么,“孙老五。”
“长官。”
“我命令,从现在起,任何人没有口令不得进入营区,你从现在起负责营区防务,有人擅自闯入,你可以先警告,警告无效,可以当场击毙。”张定海下达了他上任的第一道命令。
“是,长官,不过……”
“不过什么?”
“长官,我没有枪啊。”
张定海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上峰看来是因为军械紧张,派个人看守营房,居然没有发枪。他摘下自己的枪套,连带手枪一起递给孙老五。
“会使手枪吗?”
“不会,长官,我以前是航海兵。”
张定海掏出枪,别掉保险,拉开套筒顶上火,又递给孙老五,“我替你上好了膛,开火的时候扣扳机就行,扣扳机会吧?”
“长官,应该会,我见别人扣过。”孙老五报告道。
“好吧,口令是上海,回令是南京。能记住吗?”
“记住了,长官。”
折腾了好几天,终于把散落在陆军各个部队的弟兄们重新召集回来,这些兄弟有去炮兵部队的,有调去当步兵的,还有调去当通信兵的。好歹把人弄起了,这支部队也算有了点模样。
张定海到武汉的第十天,鱼雷艇中队搞了一个建制成立仪式。在营区门口的菜地上,昨天刚刚竖起了一个旗杆。一百多个弟兄站在菜地里,张定海站在旗杆下面。
张定海正了正帽子,然后立正,行军礼。菜地里的兄弟们也还礼。刷,胳膊整齐地放下。
张定海命令道:“以田埂为基准线,兵舰出港站泊姿势,升旗!”
刷,兄弟们整齐地踏上田埂,如同站在军舰的船舷边一般庄重肃穆。前方的旗杆上,去年被迫自沉在长江航道里的楚戈号舰旗升了起来。
“脱掉陆军军服,着海军军服。”张定海命令道。
兄弟们纷纷脱掉外面的陆军军服,露出上午早已穿在里面的老部队的海军军服,这身军服在他们调到陆军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保留着。而今天,他们终于再次成了海军。
这支目前还没有舰艇的海军部队,就这么成立了。
下面一步就是船了,但船现在还不在营区,而在营区下面江边上的一处小船坞里。等张定海带着人去仓库接管这些船的时候,张定海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这也叫船,看上去怎么看也像是一堆废铜烂铁。
“就是这三艘艇?”张定海问海军办接收的军官。
“是啊,就是这些船。”
张定海原本心里的喜悦一下子全没了。这时有个兄弟过去咣咣踢了两脚,挺惊喜地说道:“长官,这船是铁的,不是木头的。”
看看这些老旧不堪的小艇,张定海心里无端地委屈起来,这样的船还能打仗吗?但他并没有把这样的委屈说出来,只是平静地在接收清单上签了字。
这次共接收了鱼雷艇三艘,鱼雷十七枚,船用缆绳八十多米,煤二十三吨,汉阳造步枪十支,捷克造轻机枪三挺,山西造驳壳枪三把,高射机枪三挺,各类枪弹三百多发。而这些,就是张定海这支部队的最初家当。
兄弟们把小艇从船坞里面拖出来,分两拨人,一拨人把船坞打扫一边。另外一拨人,将三艘小艇撬上滑道,打算先清洗一遍。
“丁晓峰,你去趟汉口,看能不能要点船用油漆,这几艘艇看来先得打打油漆。”
“嗯,我把兄弟们安排一下就过去。”
张定海和丁晓峰一艘小艇的甲板上,整个甲板都绣迹斑斑的,不知道已经退役多少年了。两个合力使劲拉开艇上的驾驶舱门,里面满是灰尘,地上的木头甲板根本看不清本来颜色。张定海和丁晓峰走进驾驶舱,看仪表布局和驾驶布置,这艇可能是英国造的。
丁晓峰吹了一下,尘土一下子飞起来,真呛鼻子。张定海也凑过来研究仪表盘,这时丁晓峰看到上面好像有个铁牌子,他用手擦了擦,然后凑过去看。
“长官,这艘艇是光绪二七年服役的。”丁晓峰说道。
张定海凑过去一看,只见铁牌子上刻着光绪二十七年大清的字样,张定海快速心算了一下,这艘艇已经距今37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