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27年,大明天启七年,八月十一日,农历。

    



    朱由检站在信王府的前院中,背负双手,仰望天空,天边被一抹晚霞浸染,殷红一片。

    他的身后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青年太监,他叫王承恩。

    



    当他穿越到这个时代,从新婚的大床上爬起来时,就将王承恩调到了身边,贴身伺候。

    所谓盖棺定论,能陪着你一起死的人,总是值得信任。

    



    在整个大明的历史当中,天启朝无疑是最神秘的一段时间,上有诡异莫测的三大案,下有天启、张嫣、客氏、魏忠贤几人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有眼花缭乱到难辨真假的史料。

    



    纵然他来到这里一年多了,也依然没有看清天启朝的真面目,反而因为距离更近,接触的消息太多,有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让他脑子越发的糊涂起来。

    



    甚至一度,他害怕的要死,生怕天启发现他宝贝弟弟已经换了个人。

    



    但不论是恐惧、好奇、凶残、血腥、还是神秘,天启朝的一切,都将埋葬在今晚。

    



    “承恩,你说,如果本王若是登基,会不会是个好皇帝?”朱由检两眼茫然的看着前方,右手向前虚抓,似乎要将整个天空握在手中。

    



    “殿下,不可妄言!!!”王承恩心中大惊,连忙朝左右看去,生怕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去。

    



    每个被派驻到藩王身边的太监,都算是东厂的密探,肩负着监视藩王的责任。

    只是信王待他甚厚,他根本没想过去告密。

    但是,他保不准其他人会有这种想法。

    



    因此,当他听到王爷胡言乱语时,立刻吓得脸色苍白,看向四周。

    等确定没有人听到后,王承恩才放松下来,有些埋怨道,“殿下,你怎么能乱说话呢!”



    朱由检笑笑,没有解释,王承恩是不会明白的,等过了今晚,自己就准备登上皇帝之位。

    



    天空猛地一闪,最后一丝光亮被吞灭,大地一片漆黑,然后朱由检却依然站在前院没动,似乎是在等什么东西。

    



    王承恩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贴身伺候的他深知,王爷别看平时呆呆的,整天就知道看书,但真实情况,王爷却是个极有城府,极有智慧的主。

    



    他待在这里,必有缘由!



    果不其然,过不了不知道多久,站的老王腿都有些发麻的时候,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平日里负责通传信息的小璇子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殿下,来了几个传旨太监,要殿下速速进宫。

    ”



    朱由检听罢,眼神蓦地一亮,随即又恢复平常。

    这一年多他别的没学会,但掩饰自己情绪的表面工作却做得极好。

    



    他理了理衣服,也不要人跟着,自个朝着大门口走去,临了时,还回头交待一句:“承恩,调四个力壮可靠的小太监,等候本王的消息。

    ”



    言罢,飘然离去。

    



    看着殿下的背影,王承恩满脸的难以置信。

    虽然从两年前开始,天启爷的身子就不好,但他却从没想过会有驾崩的一天。

    



    联想刚才王爷无缘无故的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眼睛暮地一亮,心中霎时翻腾起难以掩盖的火热,“莫非,王爷说的是真的???”



    跟着传旨的太监,朱由检一步步,慢慢的踏入这座仰望多时,却从未进入过的紫禁城。

    也许前身的朱由检进入过,但他却没有。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宫门落锁,想要进入乾清宫,只能通过吊篮进去。

    坐在一摇一晃的吊篮中,朱由检的心却突然怦怦直跳起来。

    



    过了今夜,我就将成为这座宫殿,这片土地,这个国家的主人.......吗?



    真是......激动啊!



    乾清宫暖阁内,灯火通明,牛油大蜡遍布,跟不要钱似得使劲烧着。

    在太监的带领下,朱由检来到了这里,然而刚刚踏入殿门,他却一愣,因为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却出现在这里。

    



    那是一个年约四十许的妇人,满脸的妆容被泪水冲的稀里哗啦,看起来颇为狼狈,但真情流露的悲伤,却令人生不起丝毫厌恶。

    



    看到他来了之后,妇人站起身来,施施行了一礼,哀伤道:“小爷来了,校哥儿在里面等着呢!”



    如今宫中,只有一人还依然这么称呼天启——奶妈客氏!



    “嗯!”朱由检一点头,也没工夫和对方寒暄,径直走入房间内里。

    



    里面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身穿红色常服,身体虚弱,脸色苍白若纸,行将就木的年轻人。

    然而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惧,看到朱由检来了后,还泛起灿烂的笑容,努力的支撑身体起来,半坐着靠在床上,一把抓住他的手,微笑道:



    “来,吾弟当为尧舜!”



    看着躺在床上的天启,朱由检没来由的心中一酸。

    



    他本来可以成为中兴之主,将明朝的生命延续下去,然而天不假年,因为两年前的一次落水,就病魔缠身。

    如今,将以23岁的年龄早夭而逝,令人扼腕叹息!



    由于虚弱,天启没有注意到弟弟眼中复杂的神情,依然自顾自的说着话。

    



    “朕去后,吾弟当善视中宫.......”



    “忠贤恪谨忠贞,可计大事,宜委任......”



    著名的天启遗言缓缓倾泻而出。

    



    按照剧本,历史上政治小白一枚的崇祯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害怕是陷阱,口称‘臣死罪’而跪倒在地,然后泣不成声道,“臣弟恨不以身代之。

    ”



    在某些书中,这里还有贤后张嫣的出场,告诉他这并不是陷阱,让他迅速答应接掌皇位。

    



    但朱由检以成熟的思维考虑,权利的交接,肯定不会如此富有戏剧性,一定是严肃,严谨的。

    因此他并不打算那么做,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天启仅存一丝温度的手,郑重道,“皇兄遗言,弟铭记于心!”



    天启一愣,随即笑容绽放,灿烂的笑起来。

    终究是皇家的孩子,虽然平时仁弱,但关键时刻还是有担当的。

    



    两句天启遗言,后世的解读,一句是指皇后张嫣,一句是指太监魏忠贤。

    后一句没什么好说的,都指名道姓了,但对于前一句,朱由检此时却有别的联想。

    



    或许,这句中宫,指的不是皇后张嫣,而是另一个女人——客氏!!!



    能让天启临死好挂念的女人,除了客氏,绝无他人!



    也许在他心中,只有客氏当得起中宫这声称呼。

    



    况且,现实情况就是,客氏就在门外,而皇后张嫣却不在,而且房间中除了秉笔记录和书写诏书的太监外,并无其他人,也没有屏风给张嫣躲藏。

    



    望着天启逐渐虚弱下去的笑声,朱由检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问出这个八卦问题,随着天启死去,他们的恩怨情仇已经不重要了。

    



    这或许显得很冷酷,但却是人之常情。

    



    死者长已矣,生者遒可追!



    对于朱由检来说,此时有一个关系到自己切身安全的问题如鲠在喉,必须得到答案,不然他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二世为人,还是直接当上了皇帝,他对这一世的生命很满意,可不希望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皇兄落水,何以至此?”看着天启,朱由检咬着牙,慢慢问出这句话。

    



    你只是在掉到水里一次,为什么就一直抱病在身,而且拖了两年还不好,直到现在病危,是不是有人谋害你!



    随着这句话的出口,殿内气温骤降,顿时冰冷冻结起来。

    



    天启一下笑容收敛,整个人如同回光返照般,精神突然焕发,眼神凝聚如刀,剜了过来!



    就这样凝望了朱由检一会后,他大笑起来,笑声朗朗,充满快慰:“吾第长大了!!!”



    “长大了,会思考了!!!”



    “长大了好啊!”



    望着突然失态的天启,朱由检没有着急,只是安静的等待着,他肚子中还有很多疑问想要询问天启。

    



    比如到底是不是东林党策划的谋杀;皇后张嫣有没有参与其中;魏忠贤呢,到底有没有察觉;行凶者是不是进献‘甘露饮’的霍维华;知不知道魏忠贤修建生词,知道的话为什么默许;皇后张嫣流产是怎么回事?;很多妃子遭到迫害是他的意思还是魏忠贤、客氏私下的行为?



    类似的问题他还有很多,都是观史而留下来的不解之问,这些问题非常敏感,直指天启本人内心最深处,平时他只能憋在心中,不敢流露丝毫,只有此刻,面对行将就木的天启,朱由检才敢问出来。

    



    然而,他注定是得不到解答了。

    天启笑声攀升到最高处,便高喊起来:



    “吾第,当为尧舜!!!”



    一句过后,声音戛然而止,天启脑袋一歪,在床上彻底昏死过去。

    



    看着这一幕,朱由检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沉默下来,他有预感,天启这一昏迷,或许再也醒不过来。

    



    原本的历史上,天启交代完遗言后,第二天还召见了内阁大臣,宣示口谕,之后又挨了十来天才去世,但此刻因为朱由检的发问,却陷入了昏迷。

    



    看来,有些事情注定是得不到解答了。

    



    朱由检默然而立,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中,他在想,天启昏迷前高兴的态度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自己关心了他吗?还是另有其他隐情?



    只是,因为缺乏对天启的了解,他的这些思索注定无果。

    



    随着天启的昏迷,原本平静的殿内顿时慌乱起来,本来空无人一的地方,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许多人,有大呼小叫的,有端热水送汤药的,总之很多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出现,开始忙碌着。

    



    天启七年八月十一日夜(农历),帝危,召王进宫,托以社稷,王泣而应,后问:兄只落水,因何至此。

    帝兴而高呼:吾弟当为尧舜。

    庶几,昏迷,五日,帝崩。

    



    朱由检的预感没有错,那日意外昏迷过去后,天启果真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偶尔苏醒,人也是昏昏沉沉的,说不出话来。

    



    就连驾崩也提前了几天。

    原本历史上是农历八月二十一日,现在是八月十六日,提前了五天。

    



    不过这微小的改变并没有影响什么,历史,还是按照他的趋势滚滚向前。

    



    自那日遗诏传位后,朱由检哪也没去,而是寸步不离,守候在天启身边。

    天启超出历史般的昏迷,让他心中有些不安,根本不敢离开片刻,生怕出现什么变故。

    



    一年多隐忍下来,就为了这一刻,他丝毫不敢大意。

    而且,他还想看看天启会不会再次清醒,能在问点什么内幕出来。

    



    天启的死因,事关他的安危,他不想这么放弃,但是最终,他还是没得到任何答案。

    



    天启一直没有醒过来,并在十六日的夜里驾崩。

    



    其实,皇帝还没死,朱由检留在宫中是不合规矩的,但这个关键当口,也没人多说什么,就算偶有人质疑,也被皇后挡了回去。

    



    这是朱由检和皇后张嫣第一次照面,对方没有多说,只是借着这个机会,在两人交错之际,悄悄提醒了一句;勿食宫中食。

    



    不过朱由检没放在心上。

    



    他可不是对政治懵懂无知的小白,后世信息大爆炸,让每个人对所有的领域都有个大概的了解,包括政治。

    



    站在后世的高度上,他自然能轻松俯视此时的局面,深知魏忠贤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心思谋害自己,此刻对方怕是正惶惶不可终日,想着怎么重新获取新皇帝的信任。

    



    而且,他也不是如历史上那样孤身进宫,在天启昏迷后,便立刻传信王承恩,让他带着人进宫,接管了他的饮食休息。

    



    周密安排下,自然无忧。

    



    只是,他心中依然放不下对天启死因的怀疑。

    



    巍峨的紫禁城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壮丽雄伟,反而给他一种破屋迎风雨的幻觉。

    



    内有党争乱国,外有鞑子扣关,前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天启帝,后有即将达到巅峰的小冰河时期,朱由检是真的不知道,大明这艘破船,在自己的执掌下,能破冲破出去,迎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