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铜镜中映出萧奕修翩翩挺拔的身形来,他理了理衣领,然后转身看见目不转瞬看他的顾清离:“怎么,有哪里不对?”

    “颜色不对。

    ”顾清离敛了敛秀眉,“怎么看都觉得这不是你的颜色。

    ”

    萧奕修失笑,摸了摸她的发顶,神色怜爱:“傻瓜,我这可是去上朝。

    ”

    东渊的朝服尚黑,三品以上官员及王公都穿玄色朝服,王族是玄色滚深绯阔边的曲裾深衣,金线纹绣云海及八蟒。

    萧奕修乌发高束,戴玉珠冕旒,身着玄色八蟒朝服,脚下是云头乌舄,看起来平白添几分冷肃华贵之气。

    “等你有朝一日登基,可以将朝服改成白色。

    ”顾清离始终觉得白衣如雪、纤尘不染的萧奕修才正常。

    “……好像历代朝服并没有白色为底的,大约是怕脏?”

    “应该是没有几个人能穿出你的气质来。

    ”顾清离有几分沾沾自喜,她的男人,自然要是全天下最气度高华、出尘脱俗的。

    “所以还是免了。

    ”他笑着上了马车,回首看了很久,顾清离一直倚门而望,直到身影变淡变小,再也看不见王府的门为止。

    金銮殿上气氛肃穆,与往日比似乎并无异样,只是在红毡上迤逦信步的那道修长身影,投下长长的倒影来,如此的不真实,几乎引得每个人都悄然从眼睑下分出些余光来注视。

    “他怎么来了?”底下有朝臣相视,交换眼色,唇语互传。

    连太子萧奕北都是惊诧莫名,看向那人的眼神明显带着敌意。

    其实也不意外,毕竟在此之前的几天,朝中议政之后,上疏让陌王返朝议政的不在少数,只是每个人都认为,提归提,那个缠绵病榻似乎虚弱不堪的陌王,哪还能重返朝堂?因此反对之论,其实倒多于应承之人。

    反对的人,倒也不一定是对陌王不敬,只是觉得若让一个病入膏盲的人强行参与政事,未免对他太过残忍。

    即使是少数认为皇帝有可能对燕王的提议动念的,也以为看到的定是个病骨支离,走一步喘几下的陌王。

    但是,他真站在原属于他的位置上时,那一身翩然疏朗、清贵出尘的气度一如往昔,只是收敛了当年沙场决战的锋锐之气,脱去了少年的最后一点青涩。

    因此当皇帝宣布陌王重回朝中议政时,人群中轻微的骚动仿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涌,悄无声息流动着。

    可这还不是最大的意外,这天朝堂上来了第二个久违的不速之客——翊亲王。

    朝臣中一多半未曾见过这位传闻中的翊亲王,一小半当年见过的,惊觉八岁孩童陡然变为成熟稳健、深沉含笑的男子,都感觉极度不适应。

    皇帝这是打算做什么?敏感的人已惊觉朝中将掀起又一波风浪。

    果然,议政第一件,便是礼部尚书久悬不决的事。

    拥趸嘉尚仲的不多,除了燕王党,大多都采取反对意见,尤其是太子党及辰王党。

    倒是辰王本人,深锁的英挺双眉之下,是双莫测如渊的眼,他的目光缓缓流动,与萧奕修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顾清离一事后,他们彼此间多了层模糊不清的间隙,哪怕窄如一线,却仿佛难以跨过。

    而萧奕彦在春闱一案后似乎迅速成长起来,朝堂上再也看不见他少年英发的锐气和干净无邪的笑容。

    萧奕修笑得含蓄温雅,风采如昔,却让人看不透其中的深浅。

    “启禀皇兄,臣弟认为,嘉尚仲任礼部侍郎一职八年有余,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也该提升了。

    且他熟谙礼部上下典程、制度,自然由他升任最为合适。

    其余人选,并非不杰出,只是由别的职位另行委派,终究生疏。

    ”

    金銮殿中静了片刻,每个人都在斟酌用词,虽然反对的不少,可毕竟翊亲王新被皇帝召回,不知皇帝用意,老谋深算者都认为该试探一下皇帝对他的态度再决定。

    理亲王萧令斌却上前一步,看也不看这个幼弟,侃侃道:“翊亲王所言有理,但他怕是久居边陲,有所不知,在今年六月的春闱案中,嘉尚仲身为涉案官员,被罚俸一年,正是因渎职不察。

    虽说他为官清廉刚正,并未苟从,但谁又能说渎职不是罪过?”

    萧令斐轻声一笑:“理亲王怕是不清楚,我已回京半月有余,即使远在边陲时消息闭塞,回京这些日子也够了解京中这些年的变故了。

    ”

    萧令斌终于正眼看向他:“那你居然认为嘉尚仲尚未经多长日子的考验便可再次提升?岂非笑话?”

    萧令斐不紧不慢地道:“提升倒也未必就是对他的绝对信任了,又不是将他推上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越是高处越是不胜寒,莫非理亲王认为他升为尚书后只是升职提俸,而无须承担相应风险?春闱在三月,其时礼部由柳正严任尚书,嘉尚仲仅为侍郎,他虽有渎职之嫌,但终究是柳正严责无旁贷,他仅受牵连。

    身为下属,他根本无法过多干涉直属上司的微妙行径。

    柳正严现已伏法,而嘉尚仲是在五月底刚兼管尚书事务,而且仅为临时代管,如何能得知柳正严经手的三月间事?”

    萧令斌一滞,心里陡然有寒气飕飕上涌。

    殿下群臣中,最不能理解皇帝召翊亲王回京的是他,此刻心中异念最盛的也是他——身为皇帝最亲近的兄弟,他一再地不能理解皇帝的举动用意,隐隐地感觉到翊亲王被召回,似乎是为了取代他而来。

    皇帝则一直不动声色,看不出喜怒,也没有半分意见,只是将目光缓缓转过王公朝臣的脸面,一个不落。

    “父皇,儿臣以为,举贤不避亲,嘉尚仲任礼部侍郎八年,行事严谨、尽职履责,非说他有何污点,也只是春闱一案。

    儿臣的看法与翊亲王一般,此案不足以定论嘉尚仲品行。

    纵观他过往政绩,确有能力胜任尚书一职,至于是否提携,只看父皇是否愿给他一试的机会而已。

    ”

    萧奕修说完这长长一段话,似乎十分乏力,微喘几下,拿出帕子掩唇轻咳,退回自己的位置。

    朝臣中低哗声不止,有情绪激动、胆量过人的已经声调高到皇帝都能听见了:“果然是举贤不避亲,摆明了是存私心……”

    按陌王从前的性情,对这种无理言论向来温颜忽视,可如今的萧奕修却似乎身在病中,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他轻咳了一声后,脸色似乎更苍白了几分,玉石般柔和的线条都冷硬了几分,说话的声音也更微弱几分:“儿臣卧病多年,连御医都曾断言不过三年五载,如今侥幸过去四年,尚不知归期几何……若说私心,也只是望父皇江山永固,心意得偿。

    ”